上篇我的舅舅 第二章(3 / 3)

有一件事小姚阿姨可以作證,就是我舅舅有一台BP機,經常像鬧蛐蛐一樣叫起來。他自己說,有些商業夥伴在呼他,但不一定是這麼回事。有一次在我家裏,鬧過以後,他撥回去,對方聽他說了幾句之後,馬上就說:你怎麼是男的呀!還有一次,他撥通了以後,就聽到F渾厚的女中音:“有家嗎?”這種嗓音和美國已故歌星卡朋特一模一樣。他說:在我姐姐家吃飯。要馬上回去嗎?F說:那就不用了。改天再來找你。我舅舅從我家回去以後,從第二天開始就不出門了。這或者可以解釋小姚阿姨為什麼等不到他。不管怎麼說,我對此沒有任何不滿之處,但小姚阿姨就不是這樣的了。在商場裏,每次看到一對男女特別親熱,她都要惡狠狠地說:我要宰了你舅舅!但是很久以後,我舅舅還活著。聽了這句話,我昂起頭,把胳臂遞過去。她挽著我走上幾步,就哈哈笑著說:算了算了,我還是拉著你走吧。有些人上初一時個子就長得很高,但我不是的,所以吃了很多虧。上了初二,我才開始瘋長,但已經晚了。總而言之,那一年夏天,我身高一米三二,不像個多情種子的模樣。每次她讓我在更衣室外等她時,我都隻等一小會兒,然後猛地臥倒在地,從簾子底下看進去,看到小姚阿姨高踞在兩條光潔的長腿上麵,手裏拿了一條裙子,朝我說道:小子,你就不怕別人把你逮了去!然而沒人來逮我,這就是一米三二的好處,超過了一米五就危險了。

我舅舅在家裏第二次看到F時,問了她一句:你現在上著班嗎?她可以回答說:上班時間跑你這兒來?我敢嗎?如果這樣回答,對我舅舅的心髒有一定的好處。但是她覺得這樣回答不夠浪漫,所以答道:不該打聽的事別瞎打聽。我舅舅巴上把嘴緊緊閉住,並且想道:好吧,你就是拿刀子來捅我,我也不問了。我個人認為,對付他這樣的一條大漢,最好是用手槍,從背後打他的後腦勺。當時是在我舅舅的門廳裏,F的穿著和上一次一樣,隻是背了一個大一點的包。她從我舅舅身邊走過去,我舅舅跟在她後麵。她到臥室裏找到了那份稿子,正要坐下看,忽然聽到樓下有人按喇叭,就拿著稿子跑到涼台上去,朝下麵說道:喂!然後又說:看牌子!就回來了。當時有個人開了一輛車想進院子,看到另一輛汽車擋路,就按了一陣喇叭。聽了F的勸告之後,他低頭看看前麵那輛車的車牌,看見是公安的車,就鑽進自己的車,倒了出去,開到別的地方去了。我舅舅從另一個窗子裏也看到了這個景象。然後她又坐回老地方,忽然把稿子放下來說:差點忘了。就打開皮包,拿出一大堆塑料包裝的棉織物來,遞給我舅舅說:我給你買的underwear。我舅舅有好幾年不說英文了,一時反應不過來,但是他還是老老實實地接了過來,把那些東西放在床上,自己也隨後坐在了床上。F就接著看小說,嗑瓜子。過了一會兒她說:怎麼樣呀?我舅舅說:什麼?噢,underwear。他拿起一袋來看了看,發現那東西卷得像一卷海帶一樣,有黃色的、綠色的、藍色的,都是中國製造,出口轉內銷的純棉內褲,包裝上印了一個男子穿著那種內褲的髖部,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模樣。雖然都是XL,但是捏起來似乎不比一雙襪子含有更多的纖維。他說:謝謝。F頭也不抬地噴出兩片瓜子皮,說道:去試試。我舅舅愣了一會兒,拿起一袋內褲,到衛生間裏去了,在那裏脫掉衣報,掛在掛衣鉤上。這一次F側坐在椅子上看稿子,把右手倚在椅背上,用左手嗑瓜子。地下很快就積滿了瓜子皮。我舅舅不僅不嗑瓜子,而且不吃任何一種零食,所以他看到一地瓜子皮感到觸目驚心,很想拿把笤帚來打掃一下。但是他又想:一個不吃零食者的舉動,很可能對吃零食的人是一種冒犯。所以他就站著沒有動。

小姚阿姨回家時,提著滿滿當當的一隻手提包。我問她:你都買了一些什麼呀?她就從包裏掏出一袋棉織內衣來,乳罩和三角褲是一套,是水紅色的。她問我:這顏色你舅舅會喜歡嗎?我看著商標上那個女人的胴體出了一陣神,然後說道:你不穿上給我看看,我怎麼知道?她在我額頭上點了一指頭,把那東西收回包裏去。這時候我看到她包裏這種塑料袋子有一大批,裏麵的衣服有紅色的,黃色的,還有綠色的。回到家裏她問我媽:大姐,你胸圍多少?這說明她遇上了便宜貨,買得太多了,想要推銷出去一些。現在她還有這種毛病,門廳裏擺著的鞋三條蜈蚣也穿不了。

女人上街總是像獵人扛槍進了山一樣,但是獵取的目標有所不同。比方說我姥姥,上街總是要帶一條塑料網兜,並且每次見到我出門,都要塞給我一塊錢,說:見到蔥買上一捆。當然,現在的女人對蔥有興趣的少了,但是女人的本性還是和過去一樣。F在街上看到了她以為好的男內褲,就買了一打,這件事沒什麼難理解之處。她買了這些東西之後,就到我舅舅家裏來,讓我舅舅穿上它,自己坐在椅子上嗑瓜子、看小說。有一件事必須說明,那就是我舅舅一點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他不想問,他也不關心。

小姚阿姨和我舅舅談戀愛,我總要設法偷聽。這件事並不難辦,她家的後窗戶正對著我的院子,離我的帳篷隻有十幾米。我們家有台舊音響,壞了以後我媽讓我修,被我越修越不成樣子,她就不往回要了。其實那台機器一點毛病也沒有,原來的毛病也是我造出來的。小姚阿姨不在家時,我撬開她的後窗戶進去,把無線話筒下在她的沙發裏麵,就可以在帳篷裏用調頻收聽他們說話,還可以錄音。因為我舅舅在男孩子裏行大,小姚阿姨管他叫“老大”。有一天,小姚阿姨聽見鄰居的收音機在廣播他們的談話,就說:老大,大事不好了!然後還說:我們也沒說什麼呀!我舅舅“喂喂”地吼了兩聲,然後說:“你等我一下。”我聽到了這裏,就從帳篷裏落荒而逃,帶走了錄音帶,但是音響過於笨重,難以攜走,還是被我舅舅發現了,很快又發現了沙發裏的話筒。好在他們還比較仗義,沒有告訴我媽。小姚阿姨見了我就用手指刮臉,使我很是難堪。這件事的教訓是:想要竊聽別人說話,就要器材過硬,否則一定會敗露。我聽到過小姚阿姨讓我舅舅講講他自己的事,他就說:我這一生都在等待。小姚阿姨很興奮地說:是嗎,等待誰?我舅舅沉默了一會兒說:等待研究數學,等待發表小說。小姚阿姨拉長了聲音說:是嗎。然後呢?我舅舅說:我現在還在等待。小姚阿姨說:噢。你就等待吧。說著她就踢踢踏踏地走出去了。這件事說明我舅舅隻關心他自己,還說明了女人喜歡被等待。等到竊聽的事被發現以後,我就告訴小姚阿姨:我一直在等待你。她聽了說:呸!什麼一直等待,你才幾歲?

在學校裏時,老師告訴我們說,治史要有兩種態度,一是科學態度,那就是說,是什麼就說什麼;二是黨性的態度,那就是說,是什麼就偏不說什麼。雖然這兩種態度互相矛盾,但咱們也不能拿腦袋往城牆上撞。這些教誨非常重要。假如我把話筒的事寫入了我舅舅的傳記,那我就死定了。眾所周知,我們周圍到處是竊聽器。我想知道我舅舅和小姚阿姨在新婚之夜說什麼,有關部門也想知道我們在說什麼。我這樣寫,能不是影射、攻擊嗎?

F在他家裏時,我舅舅站著,一聲不吭。後來她終於看完了一段,抬起頭來看我舅舅,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後,麵露笑容,偏著頭嗑了一粒瓜子,說:挺帥的,不是嗎。我舅舅在心裏說:什麼帥不帥,我可不知道。然後她又低頭去看小說,看一會兒就抬頭看一眼我舅舅,好像一位畫家在看自己的畫。但我舅舅可不是她畫的。他是我姥姥生的,生完之後又吃了四十年糧食才長到這麼大,不過這一點和有些人很難說明白。她隻顧看我舅舅寬闊的胸膛,深凹的腹部,還有內褲上方凸現的六塊腹肌。那條內褲窄窄的,裏麵兜了滿滿的一堆。她對這個景象很滿意,就從桌子上撈起個杯子說:去,給咱倒杯水來。我舅舅接過那個杯?去倒水,感到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