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F住在一間房子裏,我是個男人,而且且不是偽君子,但我對她秋毫無犯。本來我會繼續秋毫無犯,但是後來我變了主意,在床上和她做起愛來,不止不休,而且還是大天白日的。開頭她還以為這是個好現象,而且很能欣賞;後來就說:你今天是怎麼了?你不是有病吧?但我還是不休不止,直到她說:歇歇吧。我才停了下來,抽了一支煙。後來我又要幹,她就說:能不能告訴我你怎麼了。我說:不能。事實說明F很有耐心,她蹺起雙腿,眼看著天花板,偶爾說一句:你這是抽風。然後她說,要去洗一洗。回來以後讓我告訴她,我怎麼了。等她問來以後,我又抓住了她。她說:你得告訴我為什麼,否則我要喊了。我說:我沒有什麼,挺正常的。她說:你真是討厭啊!這時天快黑了,屋裏半明半暗的。這一回做著半截愛,她就睡著了。我把這件事做完,回來擁著她躺下。這時她醒了,翻身坐起,說道:你今天抽的是什麼風啊?我嬉皮笑臉地說:猜猜看。她想了想說:你吃錯藥了。我說:你樂意這樣理解也成哪,我可是要睡一會兒了。
那一天是返校日(這一天還有一個稱呼,叫做“八貝米日”,近似黑話),和上一次一樣,我們回去聽訓。那種講話當然是毫無趣味的,一半說他們要幹的事:思想教育的好傳統永遠不能丟,用嚴格的紀律約束人,用艱苦的生活改造人,用純潔的思想灌輸人,等等,另一半是說我們:安置對我們來說,是一種嚴肅的考驗,有的人經得起考驗,就能重新站起來做人;還有一些會墮落——說到墮落時,還特地說道,這不是嚇唬我們。等到散會以後,他們把我留下個別談話。會談什麼,我早就知道,是給我重新安排,工作;讓我加入公司的寫作班子——它還有一個名字,叫做XX寫作公司——做一名寫手。這個寫作公司有小說部、劇本部、報告文學部,等等。其中也有不少有名望的人物,得海明威獎、諾貝爾獎的都有,我要不是得了布克獎,人家也不會這麼快地重新安置我。眾所周知,該公司的產品臭不可聞,但是待遇還可以。我的回答也早經過了深思熟慮,我寧可去當男妓也不當寫手——就是這個意思,但是不能這麼說。我可以說:我樂意當小工。但是人家不會信的。也可以說:我樂意再考慮考慮。但是人家會以為我要拿一把、講價錢,因而勃然大怒。所以我把這些回答推薦給別的和我處境相同的人。我隻簡單地說:我不行。他勸說我時,我就答道:一朝經蛇咬,十年怕井繩。這個回答不是比願做男妓好得多嗎?公司的那位訓導員還安慰、勸解了我半天,態度殷勤,就如小姚阿姨對我吹仙氣時一樣。語多必失,他假裝關心我,讓我不要自瀆——“手淫不僅傷身體,還會消磨革命意誌”——我馬上想到這話隻對F講過。這隻是個小證據,真正的證據是她根本就不像個雞。因此回家以後,我對F就性欲勃發。
後來F也承認自己是公司的人了,那是第二天早上的事。在此之前,她還說過,早上做愛感覺好。感覺好了之後,我們坐在床上,身體正在鬆弛,就是在這種時候腦子管不住舌頭。我問道:你真的是雞嗎?她就沉下臉來,想了想才說道:誰跟你說了什麼吧?好吧,我是公司調查科的。不過我可是實心實意地要幫助你呀。我趕緊點頭道:我信,我信。說著手就朝她胸前伸去了。
三
公司是一座玻璃外牆的大廈,從某個角度看去,就像不存在的一樣,所以它頂上那紅色的標語牌就像浮在空中一樣。那條標語是個大人物的語錄:“世間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個可寶貴的。”在大廈的腳下,有一圈白色的柵欄,柵欄裏麵是停車場,裏麵停著我那輛紅色的賽車。車前麵放了一塊牌子,上書“11000”;我認為這個價錢太便宜了,我買時是22000,才開了不到一年嘛,柵欄牆外有個書攤,攤上擺著《我的舅舅》,封麵裝幀都是老樣子,並且署的還是我的名字,但是也有一個白底紅字的“D”,並且注明了是“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總公司監印”。老板說,內容和“沒D字”的全一樣,可是看它不犯法,所以書價也就加倍了。但我看到這一切時,心裏想著:反正我也是要死的,等我死了以後,這些東西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誰愛拿就給誰拿去好了。我承認,那時我滿腦子是自暴自棄的想法。但聽說F是公司的人之後,我又振作起來了。
我把手伸到F胸前時,她把我的手推開道:你聽我講嘛。於是我就把手縮回去,把食指咬在嘴裏。我必須承認,當時我處於一種恍惚的狀態,這種狀態和與我師妹做愛時大不相同。F告訴我說,她是心理學家——是技術人員(這也沒什麼不對的,假如把人當成機器零件的話)——不介入公司的業務,她隻管給人治心理病——她講的這些話,我都聽見了,但沒有往心裏去,一雙色眼上下下地打量她。憑良心說,我覺得她比我師妹好看多了。
我上次和女人做愛是三個月前的事了。當時我在公司上學習班,收到我師妹的信,讓我去一下。傍晚時我就開車去了,我師妹那裏還是老樣子,白色的花園洋房,隻是門前掛了一塊“出售”的牌子。我在她門前按了好久的門鈴,然後看見她瘦了不少,短頭發有好久沒剪了。然後我的胃囊上就挨了狠狠的一拳,疼得我躬起身來,鼻涕眼淚一齊流。再以後她就往裏麵走去,說道:混賬東西!你把我害慘了你!
那時我師妹的家裏大多數家具都沒有了,客廳裏,剩了兩個單人沙發,她就坐在其中之一上麵,黑著臉不說話。我坐在另一個上麵,撫摸著慘遭痛打的胃——幸好我還沒吃晚飯,否則準要吐出來——這時我的臉想必是慘白的。這件事用不著解釋,她肯定是遭我連累了。那間客廳鋪了厚厚的地毯,地毯上麵有幾張白紙片。沉默了好久之後,我師妹氣哼哼地說道:明天我就要滾蛋了,你有什麼臨別贈言要說嗎?我確實想說點什麼,比方說,我是混蛋;再比方說,我也要被安置了。但是最後我暫時決定什麼都不說。這樣比較含蓄。
有關我師妹的情形,有必要補充幾句:她是洋人叫做“tomboy”那一類的女孩,而且脾氣古怪。有時候我和她玩,但沒有過性關係。有關我自己的情況也有必要撲充幾句,在遭安置,更確切地說,被她打了一拳以前,我最擅長於強辭奪理,後來就什麼都不想說。那一拳也值得形容一下,它著實很重,她好像練過拳擊,或者有空手道的段位。我們在客廳裏枯坐良久,我師妹就站起來上樓梯。上了幾磴之後,忽然在上麵一跺腳,說道:你來呀!我跟她上去,上麵原來是她的臥室,有一張床,罩著床罩,我在那裏隻能弓著腰,因為是閣樓。我師妹把衣服都脫掉,拉開床罩爬上床去,躺在上麵說:做回愛吧。我要去的地方連男人都沒有了。
我師妹後來去了哪裏,是個很耐猜的問題,除了住監獄,還可能去了農場、采石場、再教育營地,現在這樣的地方很多,有公辦的、民辦的、中央辦的、地方辦的,因為犯事的人不少,用工的地方也多。她不說,我也沒有問。這類地方都大同小異。順便說一句,在安置的前一天,我受了她的啟發,從pizza hut要了十二張pizza,這是我最愛吃的東西,每張上麵都要了雙份cheese,加滿了mushroom、green pepper、bacon,以及一切可加的東西。我拚了老命,隻吃下了兩張半,後來還吐了。但是不大管用,到現在還想吃Pizza,而且正如我當時預料到的那樣,沒錢去吃了。隻有做愛管得特別長,到現在還是毫無興趣。我師妹並不特別漂亮,皮膚黑黑的,隻是陰毛、腋毛都特別旺。她氣哼哼地和我做愛,還扯下了我的一綹頭發。從那時起我開始脫發。再過一些日子,我就會禿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