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飛,你看內地不能夠再太平麼?”
馮雲卿吐去了那含在嘴裏有好半天的一口濃痰,慌慌張張問。
“嗬!你——老馮,還有這種享福的夢想!再過一兩年,你的田契送給人家也沒人領情罷!”
是冷冷的回答。馮雲卿發急地望著李壯飛的飽滿精悍的麵龐,盼望他下麵還有話;直到確定是再沒有下文,並且李壯飛的神色又是那樣肯定不含糊,馮雲卿猛的耳朵邊嗡然一聲叫,神智便有些恍惚不清了。幾天來他忖量不定的一個問題,算是得了回答——可是太淒慘的回答!好容易定下神來,他咬著牙齒說:
“那是政府太對不住我們有田產的人了!”
“也不盡然。政府到底還發行了無量數的公債,給你一條生財之道!而且是一下子撈進十萬廿萬也不算希奇的生財大道!”
不知道是當真呢,還是故意,李壯飛依然冷靜到十二分,笑嘻嘻地回答。馮雲卿卻已經傷心到幾乎掉下眼淚來,然而從何慎庵來過後所勾起的疑難歧路,倒也得了個解決了:他,馮雲卿,隻好在公債上拚性命,拚一切了!他仰起臉來,聲音抖抖索索地說:
“破產了!還談得上發橫財麼!不過,——壯飛,你的什麼法門呢?到底還沒講出來呀!”
李壯飛盡吸著煙卷,將煙氣一口一口吹到空中,並沒作答。他知道已經收服了的老狐狸不怕他再脫逃。約莫經過了足有三分鍾,李壯飛這才突然問道:
“雲卿,你那些田地總該還可以抵押幾文罷?乘早脫手!”
現在是馮雲卿翻著眼睛不回答,隻微微點一下頭。
“你不要誤會。那是我好意,給你上條陳——至於做公債的辦法,簡單一句話,我和你合股打公司;該扒進,該放空,你都聽我的調度;虧了本的時候,兩個人公攤,賺了錢,你得另外分給我三成的花紅。不過還有一層也要先講明:交保證金的時候也是你六成,我四成;——這算是我沾你的光。我手頭現有三萬兩的莊票,拿去貼現太吃虧,說話又弄僵了,等到期是陽曆下月十六——”
“講到現款,我更不如你。”⑥思⑥兔⑥在⑥線⑥閱⑥讀⑥
馮雲卿趕快接上去說;一半是實情,一半也是聽去覺得李壯飛的辦法太離奇,心裏便下了戒嚴令了。但是富於革命手段的李壯飛立刻衝破了雲卿的警戒網:
“嗨,嗨,你又來了!沒有現錢,不好拿田地去抵押麼?我認識某師長,他是貴同鄉,慫恿他在家鄉置辦點產業,我自信倒有把握。你交給我就是了。便是你節前要用三千五千,隻管對我說就是了,我替你設法,不要抵押品——隻是一層,後天交易所開市,你如果想幹,就得快!賣出或是買進,先下手為強!”
“據你說,應該怎樣辦呢?”
“好!一古腦兒告訴你罷!此番公債漲風裏吃飽的,大家都知道是趙伯韜,然而內中還有吳老三吳蓀甫,他是老趙的頭腦。他有一個好朋友在前線打仗,他的消息特別快。我認識一個經紀人陸匡時,跟吳蓀甫是親戚,吳老三做公債多經過他的手;我和陸匡時訂了條約,他透關節,我們跟著吳蓀甫做,賺錢下來分給他一點彩頭。你看,這條線不好麼?雲卿,遲疑是失敗之母!”
李壯飛說完,就站了起來,一手摸著他的牙刷須,一手就拿起了他那頂巴拿馬草帽。
此時樓上忽然來了吵罵的聲音,兩麵都是女人,馮雲卿一聽就知道是女兒和姨太太。這一來,他的方寸完全亂了,不知不覺也站了起來,衝著李壯飛一拱手,就說:
“領教,領教。種種拜托。真人麵前不說假話,節前我還短三五千銀子,你老兄說過可以幫忙,明天我到你旅館裏來麵談罷!”
李壯飛滿口答應,又說定了約會的時間,便興衝衝地走了。當下馮雲卿懷著一顆怔忡不安定的心,轉身踉踉蹌蹌跑上樓去,打算做照例的和事佬。他剛跑到自己臥房門前,就聽得房裏豁浪一片響,姨太太連聲冷笑。馮雲卿臉色全白了,猛站住在房門口,側著頭抓耳朵。但他立即打定了主意,輕輕揭開門幃,閃身進去,卻看見隻有姨太太滿臉怒容坐在鴉片煙榻上,小大姐六寶跪在地下拾一些碎碗盞,煙榻前淡青色白花的地毯濕了一大塊,滿染著燕窩粥。梳頭娘姨金媽站在姨太太背後,微笑地弄著手裏的木梳。
馮雲卿看見女兒不在場,心裏就寬了一半。顯然是女兒對姨太太取了攻勢後就自己退去——所謂“堅壁清野”,因而姨太太隻好拿小大姐六寶來泄怒了。
“噯,你倒來了:恐怕你是走錯了房間罷?你應該先去看看你的千金小姐。她吃虧了!”
姨太太別轉了麵孔,卻斜過眼光來瞅著馮雲卿這麼波俏地說著。
馮雲卿傴著腰苦笑,一麵就借著小大姐六寶發話:
“嚇!越來越不成話了。端慣了的東西也會跌翻麼?還不快快再去拿一碗來,蹲在這裏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