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印度——大地古國興衰(1 / 3)

第二章 印度——大地古國興衰

第二章印度——大地古國興衰

漠虛靜以恬愉兮,

澹無為而自得;

聞赤鬆之清塵兮,

願乘風乎遺則。

——屈原《遠遊》句

一九○二年春,印度大吉嶺,康有為“得佳屋於翠崖”,並在林中築一草亭,辟有曲徑,作柴床,南海書橫額於草亭,名須彌雪,從曲徑行,山風颯颯,空氣清新,雪山可望。

康有為遊興甚濃,同璧更是雀躍,父女二人各乘一馬,自大吉嶺雙騎遊須彌山(今譯喜馬拉雅山,然其況味遠不如舊譯也,筆者附識),先後遊世界屋脊九日仍不知倦,“深入至哲孟雄國(今之錫金,筆者附識)之江督都城,康有為沒有想到,其英國官吏竟率國王迎於車站,南海其時早已名滿世界矣!至王宮,由王妃作陪。王妃之衣物飾品皆為中國物,並以貝葉經相贈。”據年譜稱,康有為“解帶答之”,不知何帶?抑或玉飾?“同璧亦以指環贈其後”。

自一九○一年正月到印度,一九○二年又待一年,康有為果性好冶遊,而各地官員視其為上賓,看似風光無限,其實心事重重,對中國前途之憂患日深,而又計出無奈,逋客之言無足輕重,況千裏萬裏之遙,聽者為誰?信者幾何?然南海於家國之使命感卻從未稍減,且流亡愈久、漸行漸遠而愈濃愈烈。大吉嶺,離喜馬拉雅山之幹城章嘉峰僅八十公裏,蒼茫雪峰,日月生輝而插雲天,其光也,既沐印度也照中國;其高也,天造地設,示兩大古國曆史文化之悠久。彼時,正當印度亡國,中國在清朝末路之際已成亂國,南海且聞訊中俄即將簽訂《西藏密約》,悲從中來,痛憤交加,有詩記之:“望須彌山雲飛,因印度之亡,感望故國,聞西藏又割地矣!”

喜馬拉山雲四飛,

山河舉目淚沾衣;

此通藏衛無多路,

萬裏中原有是非。

四言二十八字,無一激昂慷慨之詞,看似淡淡寫來,其實有大感歎,有大憂患,有大蒼涼,且隱伏著南海一以貫之的大希望:何時何日以何策救百姓以水火而“重鑄新中國”?

先是南美洲、北美洲之諸華商書致南海,為國事而焦慮稱:義和團之亂暫已平息,而西太後、榮祿仍握重權,光緒帝命運堪憂,清政府既要維持西太後及一應腐敗親貴大員的奢侈,又要賠款,財政收入早已不支,便紛紛加重稅賦,民不聊生。“保皇會備極忠義,而政府反以為逆黨”,“不如以鐵血行之”,舉刀槍而革命,“或可以保國保民”等等。康有為讀後於一九○二年五月在大吉嶺翠崖複信,有“覽書惶駭,何乃至此”句,南海在此一《答南北美洲諸華商論中國隻可行立憲不可行革命書》中詳為分析道,其時海內外人士認為西太後因八國聯軍而西逃回京之後,一會歸政於光緒,二會驅逐榮祿。因何有此想?當八國聯軍兵臨北京城下,聯絡並驅使義和團者、圍外國大使館者,榮祿皆為罪魁。西太後不知乎?知之也。然榮祿善為兩麵派,一則命董福祥率兵包圍大使館,一則又派人為使館送去瓜果,“於事成則受其功,若事敗時不受其過”,但榮祿能脫身事外還因為:西後從未懷疑過榮祿對其之忠。在西後心中喪權辱國事小,而忠不忠於其本人,則為最大事。因而海外華商、保皇會眾失望之餘,群情洶洶,再言革命。

殊不知,自立軍起義失敗,千眾喋血之慘,促成了康有為經過痛苦反思之後的一種堅持:“此後不複再言兵事”,恪守改良、立憲之宗旨以救中國。此乃康有為之一貫主張,而自立軍起義因中國北方之亂機不可失,且為唐才常助,不妨說,康有為隻是偶然地做了一次革命者,之後又迅即回歸原有的隻可立憲不能行革命的改良、改革之路,非南海心血來潮,為一本所舊也。

康有為詳論歐美各國所以致強之道,概括為“人民所以得自主,窮其治法,不過行立憲法,定君民之權而止,為治法之極則矣”。南海所言之“治法”,即治國之法。

歐美諸國誰最先強?英國。英國何以強?康有為詳列時序以論:

明崇禎十五年英國爭亂;

清康熙二十七年,英國始立議院、賦予民權;

其間為四十八年,但民權中“然尚未有選官之權”;

“至道光十二年、二十八年,倫敦民黨大變兩次,大將軍威靈頓調兵二十萬,僅而獲成。”

康有為告訴南北美洲華商諸公:英國人之民權,抗爭二百年而後得,中間也曾“殺一君,流血無數”,但所追求的“求民權,行立憲”,而且“英君主之世守如故,未嚐革命也”。

康有為再以奧國即奧地利為例:

清道光十三年,奧國禁報紙、禁私會,於是民黨大起,為求民權也,並逐國王;又有普法之戰侵割。“乃始予民議政權。”

至同治十年,二十三年始得民權、立憲。

“然雖逐王,奧君之世守如故,亦未嚐革命也。”

又有意大利:

清嘉慶時拿破侖予民權,“複遭維也納約之壓製”;

意大利民黨以七十萬之眾,抗爭數十年,“乃起大變”;

後“薩諦尼王獨立主張民權,大為民所歸,於是合數十小國而成意國,且立帝權,更未革命矣。”

對法國之大革命,康有為則大不以為然,筆者略歸納如下:

“大亂八十年,流血數百萬。”一也。

倡“民權之人,旋即借以自為君主而行壓製,如拿破侖者。”二也。

在康有為看來,歐洲“各國之憲法,以法國為最不善”,南海何作此論?因為“國既民主亦不能強,能革去君而不能革其世襲,其官之貪酷壓民甚至,民之樂利反不能歐洲各國,此則歐洲言革命不革命之明效大驗矣”。法國政體實為總統製,南海在別的文章中曾有提及,總統權力過大有致獨裁之害,因此以英國政體為善。

保皇黨中有人又問:美國革命為什麼成功?且言“再竭忠義,亦恐徒然,不如革命自立效華盛頓”。康有為關於美國革命成功的看法是,美國乃一新大陸,無任何曆史負擔。傳統製約,“新造之邦”也。“當時人民僅四百萬,與歐洲隔絕,風氣皆新,無一切舊製舊欲之牽製。”以今日視之,乃無牽無掛,自由好勇之牛仔發生地也。後來羨新大陸之自由之因淘金而“渡海赴之者”,均有其共同之處:厭倦故國,樂享自由,性好冒險,是故美國革命見功而立。若我中國又將如何呢?不獨地極廣、人眾多至四萬萬,而曆史遠至五千年,文字、文化一脈相承,成為民風、習俗而相溶於血液。“不獨與美國迥絕不同,即較之法亦過之極遠。”倘無君主立憲之過渡,及四萬萬人眾之相關教育,“一旦乃欲超越而直入民主世界”,其結果,康有為描述如下:

如台高三丈,不假梯級而欲登之;河廣十尋,不假舟筏而欲跳渡之,其必不成而墮溺,乃必然也。

康有為又以孔子之《春秋》三世說,即據亂、升平、太平諄諄以教:據亂世為君主專製世;升平世為立法即定憲法、定君權、民權之世;而太平之世,才是民主、大同世。當時中國,可明確認定為據亂之世,南海曰:“內其國則不能一超直至世界之大同也;為君主專製之舊風,亦不能一超至民主之世也。”進而,康有為又有國家與民眾之關係、君憲與民主之關係,以及據亂世結束何以必須君主立憲之論。南海曰:“國者民之所積也,國者民之公產也,孔子言天下為公。選賢與能,固公理也。歐洲十餘國,萬戰流血,何不皆如法之革命,而必仍立君子乎?”康有為的回答是,非不能也,乃“有不得已之勢存焉”。此所謂“不得已之勢”何解?南海謂:

以中國今日之人心,公理未明,舊俗俱在,何能如歐洲民變之公。勢必大者王,小者侯,如恒河沙,自攻自殘,日尋幹戈,偷生不暇。何能變法救民何能整頓內治夫歐美一切之美政、美學、美術,皆承平暇豫,而後能為之。豈有國內亂據倉皇,民不聊生,工商俱廢,奔走不暇,而能興內治乎法國之地與民,不得中國十分之一,而革命一倡,亂八十年。第一次亂,巴黎城死者百廿九萬。中國十倍其地,十倍其民,萬倍於巴黎,而又語言不通,山川隔絕,以二十餘省之大,二百餘府之多,三千餘縣之眾,必不能合一矣。若有大亂,以法亂之例推之,必將數百年而複定,否亦須過百年而後定。方列強競爭,虎視逐逐,今方一統,猶危殆岌岌,若吾同胞相殘毀,其能待我數百年平定而後興起內治乎?鷸蚌相持,漁人得利,必先為外人有矣,若印度是也。誰生厲階,演此慘劇夫今誌士仁人之發憤舍身命而倡大變者,其初豈非為救國民哉乃必自殺數萬萬人,去中國人類之半而救之,孟子言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為,況於屠戮同種數萬萬人哉且殺子而救其孫,既不為智,況並孫而不能救,終於相持而贈他人。試問中國同胞何仇於彼,而造此無量之苦海惡孽乎莊子言:作始也簡,將畢也巨。能發之者,誰能收之若火之一發既燎於原,不可撲滅,有救民之聖主在,乃不少待而妄發此巨焰,焚人以自焚,且焚及其同胞數萬萬人。焉有仁人誌士而如此乎孟子曰:賊人者謂之賊。托於救國者,豈願為民賊乎夫始為變法自強而來,終為內亂自亡而去;始為救國保種而來,終為鬻民滅國而去。在妄發者,豈料其末禍至是!然放火之人,無能知火之所止者,彼放小火耳。風之所來,誰能定之測火風猶若是,而況倡革命者放大火、燎炸藥以燒中國,又當四鄰窺伺之時,彼雖號為智者,能料其所終乎即智者妄謂能料之,其可信乎方印度諸自立國,倡言背蒙古朝時,豈料不數十年國種全滅而隸英哉言革命者,必謂非經大殺戮,不能得大安樂,故殺人數萬萬用戶其本懷,原不足動其心。然使殺之而必能救中國,猶可也;然自相屠殺,剪其種族數萬萬,而必至鷸蚌相持,漁人得利也。誌士仁人,何忍出此!

康有為憂之最深的是革命流血,救民而自攻自殘,保國而最後滅國,這一番激烈而又言之在理的議論,時人謂其危言聳聽,豈料幾年後“大者王,小者侯”然後“日尋幹戈”,而“四鄰窺伺”,瓜分中國等等前已有之,後而繼之,所謂危言,皆成事實!正如南海在信中所言“光緒戊子之冬,吾上書言日本朝鮮事,舉朝笑之,及甲午乃不幸而言中”一樣,存乎?亡乎?中國之命運啊!

這一長達三萬字的答南北美洲華商的長信寫畢,康有為已有倦意,同璧侍茶,南海遠望須彌山雪久久不語。稍頓,同璧挽父漫步往複於曲徑,南海其實仍沉浸於複信中關乎時勢的思考,問同璧:“汝知曲徑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