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我開始之後,常常是帶著美麗的幻想前行的,從家鄉那條窄窄長長的仙佛洞溝裏走出,城市的陽光被樓房的玻璃反射回來,我睜不開眼睛,滿世界的色彩讓我茫然。我這才明白:夢需要勇氣和耐心去實現的。

我活著的時候曾是好人

我在土地裏聽到了你們的聲音。

一個人活著的時候,習慣聽這種無聊之極的話語,這種支撐整個社會的人類語音其實對我來說已經毫無意義了。昨天的一場大雪,將我身體的所有皺紋覆蓋,遠山漫舞著黑色的精靈,令我揪心的傷痛早已刷新,我活著的時候總是企盼將我經曆的所有生活,從農村、城市慢慢地將這個世界咀嚼,我極盡全力粉刷自己,希望活得光滑,鮮嫩,把那些憂鬱,沉重,悲痛在記憶中清除。然而,我沒做到,生活還是那麼不現實,我忍受不了那麼多熟人,那麼多的親人,那麼多的朋友搜尋到我,人無法輕鬆,也就無法純淨,能量一天天減去,隻能用喝酒的方式將我瘦弱的身體支撐,夢終究回到土地裏了,一團淩亂的心事也就擱置在那裏。

沒有一條通往山外的路了,這個冬天似乎比往年來得早些,我們村莊尋不見人影,聽不見狗叫,我曉得村裏人已經習慣了,這種耐得住寂寞的冷冬,等待年關一過盤算著春季耕種的日子,種子、化肥還有土地的墒情,糧倉裏節餘的糧食以及對麵土豆窯裏的土豆,該賣的應該打鬧地賣了,一年的開始需要錢,孩子開學了,這是最頭疼的事,往年的借款還沒有清完,任憑怎樣精打細算,怎樣把油米鹽柴炭節省,日子還是過得緊巴巴的,往日裏看見幾個毛腦小子騎著摩托車飛一樣從村子裏走出,父輩們的皺紋裏還是有著行走不定的愁絲,這種徹夜難眠的村莊耗盡了整整一代人體魄,彎著的腰連嘮嗑的力氣都沒有,夢歸到土炕上,最終什麼也沒有了。

我這樣無休止地把大腦的記憶述說,你們聽不見,在我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我沒有想這麼多,我曾經在村裏是一個好勞力,背背子,拿糞,鋤地,打土圪墶,犁地,耙地——所有的農活都幹過。那陣子年輕,心裏憋著一口氣,不想讓人小瞧,誰想到這口氣一直憋到城市裏來,憋到喝酒的場合上,你們都覺得這世界太好了,在城市,吃喝玩樂一切都有了,另外的說法,生活要繼續,忙碌著像一些不可思議的怪物,人一旦變成這種怪物,像某種甲殼蟲硬是鑿刻著曆史的痕跡,妄想功名成就或留一世英名,無論怎樣貪婪怎樣無恥都心安理得用他們的身體占用空間,其實我已經感覺到了這種擠占空間的魔法。我曾在很小的時候發誓做一個好人,那時小,應該是一個好孩子,從來都不做錯事,即使做錯了,立即會改好的,沒想到這麼多年過來了,時間代替了那麼天真純樸的思考,滿腦子的蝕鏽想要取出些什麼很難,活著的時候一直想放棄,因為孤獨正代替我在某一個地方,當我試圖與某個人交談,遇到的是酒,誰也無法拯救,生活中我常常麵對的竟然是一幅幅畫像,是誰?我認識嗎?

長大後所有的悲情讓人措手不及,我和你們始終不真實地麵對生活,天底下似乎老是有同一個聲音的讚美與奉承,大家都在愚弄自己,從來不從現實與內心出發,我克製著在這種環境中的某些不適應,盡量掩飾內心的恐慌,我喝完酒老是擔心自己會口無禁忌冷不丁揭穿一些虛偽,一些醜陋,一些肮髒,這種混雜的心態覆蓋了我本來的心態。不知什麼時候,我從身體裏獲得的美麗旋律,走到遺忘的深處,讓那些灰塵,血債,仇恨,假麵迅速癟下去,折磨自己的是道德嗎?其實上我無法擺脫,一個醉生夢死的人其實就是一具行屍走肉。當我活著的時候無法繼續適應生活,容忍的尺度已無法丈量自己究竟還能堅持多久?我老是追憶少年時的日子,盡管那些饑餓貧窮的日子令人恐懼,但心情是好的。

多少年過去了,村莊不像村莊,一下子顯得破爛不堪,隻有幾個長者在那裏守候,他們吃飽穿暖,他們十分孤獨,城市顯得熱鬧的多,整天的喧囂掩蓋了口沫橫飛的故事,這些故事中除了金錢別的不再具有什麼價值,道德淪喪,物價飛漲,房地產上升,股票車子,男盜女娼——這些無休止的話題充斥在辦公室和市場,甚至在每一個角落,就像馬路上接踵摩肩的女人們肆無忌憚地說衣服的款式,化妝品的貴賤,丈夫的外遇,孩子的成績一樣,把人們拖往另一個煩躁的空間,女人們永遠是那樣地興致衝衝,有時還野心勃勃,她們時刻把眼睛左顧右盼心懷憂怨想找到一個可以傾訴的男人,她們不像農村的女人,整天盤算的是如何過好日子。城市鮮活的景色把人鼓勵得鮮活起來。整個馬路,公園、街巷、樓房都蕩漾著一顆顆不甘寂寞的心,整個城市像是一個舞台,人們按照自己的角色惟妙惟肖地表演著,有人演好了,成了名角,有人演砸了,就被淘汰,男人們顯得深藏不露或胸有成竹,他們慣於經營,無論應付政客、商人、朋友、情人和敵人,每個人都有一套,但大家的共性是奴顏婢膝,這也許是沒法子的事。女人們的表現時時充滿了滑稽,她們除了穿著打扮追趕時髦外,一如既往地賣弄風姿把人們拖往墮落的深淵,難以自拔。人隨時可能與流氓和叛徒,惡棍、婊子聚集在一起,密謀一場很美麗的舞台劇。每一個人心靈深處,都有一塊沒有被開墾的土地,這塊土地自己種什麼種子,別人不知道,陰謀是從那塊地上滋生的,沒人能注意或識破,生活就這樣順理成章地在演繹,我喝醉也是不可避免的。因為我的善良與悲憫,被排除在陳規的現實之中,人們都是作為看客在觀望,即使我隱藏起自己真實的想法,但在這個滲透在每一個人身體裏汁液的城市,一開始我就偏離得太遠了……

和許多人一樣,我曾努力與城市裏的一切進行溝通,可是,鄉下人還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周圍沒有一個身居要職,一呼百應的親戚,隻能靠自己。你們的大舅二舅、大姨二姨、大伯二伯、丈人姐夫一個拉扯著一個,形成龐大的網絡,隻要動任何一個鍵,多少人都會動,何況今天生活的速度這樣快,提拔,升遷,做官有權,還有什麼事能難倒呢?就是湊份子買房子,買位子,攤在每一個人身上是如何的輕鬆,我沒有這樣幸運,我從我們村走出來,絲毫沒有準備要費這些心思,租來房子看房東的眉高眼低就夠讓人操心的了。一直以來,我以為勤奮工作,做一個與世無爭的人,然而,我隻不過在這個社會中顯得微不足道罷了。就像一隻受傷的螞蟻,太脆弱了就拯救不了自己,可笑的是我還癡心妄想地去戰勝邪惡,所以自己過得很不快樂,不知你們怎麼樣?人活著的時候顧不了想這些事,隻有像我,當親人們用淚用土把我深埋在地下的時候,充足的時間逼著你想塵世上所有的事,無盡的黑暗是永遠的,我隻能看著你們難以言喻地活著,任何事物都是相對的,無論你們把生活描繪得如花似錦,五彩繽紛,這種虛無的滿足對於那些幻想企盼有權有錢過著幸福生活的人們,我絲毫沒有向往或感動。對於我來說,靈魂不受折磨,心能平靜下來便是幸福了,哪還敢與那些養尊處優的人們看齊。有時,稍覺不平衡,心便抽絲般地疼起來,腸胃也不順當,活得太沒份量了,處處是尷尬。

我無數次地想,生活這樣地詭秘,讓人費盡心思地去揣摩,有的人至死都沒弄明白,一生的遺憾帶進棺材忽然就明白了呢?

沒人願意提及這些事,特別是誰都不願意說出兩個字“死亡”,人活在世上也就如此地脆弱,死亡的恐懼隨時隨地威脅著人們,所以人們才那麼小心翼翼地活著。而我,每到這時刻不知是哪出了毛病,在自己無意識當中,毫無戒備地在千瘡百孔的生活裏,無暇顧及自己的生命,因為在我的人生中,苦難和痛苦,幾乎成為常態。世界所有的冷酷每天都從骨子裏滲透進去,也許為了麻木,我才這樣毫無表情地喝酒,像許多事一樣,出身本來就不是貴族,也沒有皇親國戚,我靠自己孤獨行走,奮力去生存,其結果,你們知道,要做一個好人而沒有了精神依托,還在尋覓什麼呢?

盡管我的靈魂還沒有孤苦到非要麵對死亡不可,所有的親人、鄰居、朋友、同事都關切我這種生存狀態,我沒有拒絕過大家的關愛和好意。然而,內心潛在的一種東西無法使我與他們拉近,人世間瞬時的隔膜和尷尬,令你突然駐足,我在抑鬱中,盡量不讓自己陰暗的心灰沉下去,看著你們滿臉的幸福,燦爛無比的笑容,我為什麼不會博奕一回呢?我把一生中最後一杯酒咽下去,這種姿態保持了許多年,沒人俯視過,也許有人嘲笑過,但我習以為常了,人與人之間需要一種親近,沒必要那麼不真實地表演,關鍵是,我的這種姿態淋漓盡致後脆弱也就暴露出來了。一直以來,我以平常心對待人們,不想在這個喧囂的世界爭到什麼名份,地位,在這種毫無準備的常態中,我根本無能力傷害誰。可是,現在我才明白,在進城後的這些日子裏,我還是為了生存在明亮的世界裏,沒有把自己的事做到精致,就算自己盡心盡力,妄想保持完美,有時約束自己言行,然而正好與那些沉淪於魔鬼指使下的人們所做的有一種衝突,這世界上,我們承認,做好人很難。

數年前,我還年輕的時候,充滿了幻想。聽說人一生隻要堅持什麼事都能幹好。所以我堅持,直到筋疲力盡,我沒有等到童話般的奇跡。然後,不堪負重,學會了喝酒,我曾遇到過一個個好人,他們曾扶撐著我不斷往前走,即使有泥潭沼澤,他們也會伸出手搭救一把,從一個懵懂的鄉下孩子到紮陷進城市世俗的變形人——這是我與你們共同走過的路,唯一不同的是,我認為自己能夠救自己,或者能夠創造一個屬於自己的田園式的堡壘,時刻把親情、友情、愛情當作純淨的恩澤,至少,生活充滿了希望,是美麗的,況且,人們都很幸福,我為什麼要茫然失措呢?

是自己在暗殺自己,每一杯酒猶如一杯慢性毒藥,有一天總會發作的,在人們反複強調彼此間的友誼,還有濃烈的親密,在十分冷漠的環境下竟然有如此熱烈的氛圍,作為鄉下來的我沒有理由拒絕,稍有謙讓就覺不好意思,我不適應在這種場合下表白,不知道口無遮攔的時候會把記憶中的事情會搞出錯誤,或誇大其詞地貶低人情世故,不經意傷害誰就意味著彼此之間有了仇恨,這種不安讓我徹夜難眠,城市就是城市,人與人彼此是抵觸的,因為在任何空間裏都充滿了競爭。

每次喝酒,都有體驗,我從這樣收獲中由此發現自己性格的缺陷,無論別人怎樣的讚美,我心裏明白自己還是在遠隔,一種與生俱來的差異,這樣的煎熬需要屈從,而我偏偏撿拾不適應眼下生活的藤枝根係,妄想表述自己的尊嚴和權利,有些可笑,不堪一擊——一個沉迷於酒的鄉下人,散發出來的氣息有誰會去回味呢?

於是乎,我的呼吸極具困難,往往在毫無防備中把生命斷送了。穿白大褂的醫生,護士,還有親朋好友,他們焦慮的麵孔在我朦朧中一閃而過。他們在精神上支援我,總企盼我能渡過那最後的難過關口。然而,我放棄了,我覺得世態炎涼的深刻,大多數人都會經曆的,此刻我腦子裏一片的空白,什麼也想不起來了,如此的切膚之痛我都經曆了。而正因為如此,我才放棄老天為我打開的門,這種近乎於毫無人情的道別,能贏得人們的憐憫或不理解。我這時已像個幽靈,悄悄地走進地獄或天堂。事實上,我活著的時候曾不止一次地想過,地獄和天堂也是人類編造的一個謊言,就是這樣一個善良的人,不論人們喜歡不喜歡,我還是在自己不經意中因為忘記了被我丟掉的人——他們的臉麵竟然如此猙獰。

我沒了歸宿感。

因此,人無論是活著還是死去,無論幸福還是痛苦,都是一個深具悲哀的動物,塵世上如何雲來拂去,大紅大紫,吃香喝辣,享盡榮華富貴,到頭來和我一樣,必須經過這道坎,老天不會拯救你了,因為世上沒有長生不老之藥,不管你名留千古還是遺臭萬年,時間的沉默,意味著原諒你所有的過錯。

所以呀,做人做事不能太絕,也沒必要張狂,平靜些,因為你要和我一樣,時刻為付出生命所做好準備,形象定格在短暫的年月中,盡力不要讓人塗抹的成為怪物。

我不曉得一杯酒下去就這樣讓自己結束生命,一股不可思議的輕鬆感讓我淚流不止,我終於如釋重負地朝世界吐一口悶氣,通往死亡的路如此平坦,我閉上眼,一直走向前去……

我就談這麼多了。你們可以停止議論了,無論憎恨我的人還是喜歡我的人,一切可以停下來——因為對於死去的人大可不必動情。

老天接納所有人都是寬容的,所以我們才覺得世界多麼美好!2010年春那年,我十六歲開始決定去定邊中學讀書的時候,我是一名初中學生,在這之前,我曾膽大地隨村裏的大人們去鎮川看馬戲,也去米脂城看公判犯人。除此之外,其它的事情都一無所知,定邊也就成了我的一種幻覺。

我現在還不曉得去定邊的真正目的。當別人問起我為什麼會選擇在定邊讀高中的時候,我很模糊地回答是為了吃飽肚子。事實上,當我長大,到了回憶往事的時候,先是周圍沒有高中的同學,所以我無法相互傾訴那段經曆。即便是說說,最終還是缺少什麼。沒想到幾年後我又去定邊的時候,獨自一個人走進定中的校園才驚覺,我麵前的盡是如此陌生。

就此我坐上一輛破爛的轎車在黎明前朦朦朧朧中出發。陰差陽錯地一去好幾年。二十年後某一日,我在榆林見到班裏當過團支部書記的張耀,我們彼此忙,好像沒說幾句話,而後便沒了音訊。到了定中校門跨進去的那一天,我有些膽怯地走進教室,下課的時候同學們都看我,看得津津有味。其中有一個同學問:“華勇,你是南路轉來的吧。”我點著頭,那位同學補充說:“你的圓口鞋就證明你是南路人了。”一句話說得我如夢初醒,方才知道我穿得鞋和他們不一樣,從此,我便拒絕穿圓口鞋了,因為我要和大家成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