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的那個村莊還在嗎
什麼時候故鄉變得遙遠、陌生了?好像在一瞬間,我漫不經心在不同顏色的城市裏,甚至從來沒有想過村莊的模樣,一個人走在大街上,一群人在飯店裏喝酒,我和他們融入到城市裏,每時每刻變幻著表情,恰到好處地裝扮著一個屬於自己的角色,成為他們中間的一份子。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都不隻是自己的。然而,因為這樣,因而更顯得做為一個城市人的端肅與美麗。
我時時驚歎自己就在其中。
像我這樣從僻遠的農村擠進城市裏的人其實很多,我和他們之所以這樣一致地把表情變幻,就是在城市裏的各個角落,不同的人群,都要生存。這是祖宗們留下來的一種方式,察言觀色,很長的時間裏人們都形成了習慣,接著,便有了奴顏卑膝,這個世界就是如此,你別無選擇。
我開始累了,身心疲憊,常一個人坐下來看著遠處,其實遠處什麼也沒有。火紅的天氣裏,突然想起村莊的那場雪,那場雨。是站在自己家的窯簷下,看著雪花飛舞的樣子,對麵那山呀一片銀白,整個村莊顯得肅穆、空靈,偶爾有幾隻覓食的麻雀,飛到門前的雪地上落下,一跳一躍,小小的腳印不規則地描成生命的符號。直到風吹起,有幾根脫落的羽毛在雪地翻滾著,無法飄起來,那羽毛呀脫離了翅膀,天空無法將它收留。隻一會,鹼畔的柳樹、楊樹、水桐樹都掛滿了雪花,那是多麼神奇的靜物,那時雖然不知道藝術,不知道國畫,在這個世界上,我隻能把美珍藏在記憶裏。偶爾有一天,我隔著幾重的山,還為村莊的雪天顯得異常激動,此時雖然看不見,什麼也沒有,但飛出軀殼外的心思,很平穩地相接那純淨的記憶。接下來便是那場雨,雲層籌劃了整整一天,一層一層的浮雲相互摩擦著碰撞著,終於融合在一起疊成厚厚的棉被,幾乎把綿綿的黃土山包裹起來。天與地沒了間隙,仿佛正孕育著恐懼,或震撼、或饋贈、或顛覆,隱隱約約,旋律與顫音,讓我沉靜在想像之中。心靈沒了倦意,麵對色彩黯淡的村莊,一場雨會對村莊一群人帶來什麼,我不曉得,但村莊裏的人知道,一年四季的每一場雨意味著什麼。可我記得那場雨,打濕土地後便是天穹破敗的表情,雨點突然間變成了厚厚的水幕,那淹沒在水幕中的植物,小心翼翼地護著自己的身體,低低地喘息,睜著一雙可憐的眼睛。我在我家窯簷下望著雨幕發呆,誰能聽懂雨的語言,地裏的莊稼,還是父輩們不停地抽著旱煙的表情,命運給予的,總有收回去的時候,此時雖然看不見,但事物本身像隱形的充滿了玄機,傾刻間,無數條帶著泥土雜草植物的山水從整個山體上無規則地衝刷而下,就像所有生靈肌膚下麵的血管一樣,鼓噪著、喧囂著。那場雨天,莊重的讓我在生存的深處能淨化出殷紅的果實,其實很樸素,也簡單,像農民盼望秋後的收成一樣,倉裏的糧堆成山一樣,鍋裏永遠有下不完的米,而後再想別的,有時隻是想一想。莊裏窯洞的窗戶裏發出幽暗的燈光,隻有蛙叫,蟬鳴,那場雨後的夜晚呀,天上的星星異常的閃亮,白天呼叫的山洪,咆哮的山洪,無所顧忌的山洪早已把山溝裏,河床上的雜物洗刷幹淨,雨夜涼爽爽的,讓人有一種愜意感,我便從那場雨後開始祈禱,渴望被莊裏人遺忘的精神世界能回來。莊裏多麼平靜,多麼和諧,我從此從無頭緒的生活中,到達一個屬於自己,理想的地方。我知道,從那一刻開始,父母在莊裏,站在某一個地方,頭頂著天,腳踩著地,他們的軀體裏仍然散放著熱量,組合成一條永不枯竭的暖流,每一秒,在我的全身,心尖。
我試圖有回報,然而時光將永恒的東西悄悄改變,遺忘或永別成了我最終放棄的理由,在幾乎每個人買房子,車子,拚命賺票子的時代,在精神世界缺失心靈頹廢的填覆之後,和父輩們一樣,我這個所謂的文人其實無法和村莊裏的一切區分。農村許多人耕種了一生,平穩地接受了歲月消耗殆盡的一生,他們活下去的希望也許我無法破譯,可我和他們現在所處的世界,已經在夢裏找不到了。浮躁的心態,虛空的日子,當初想找的那一塊地方在哪裏?我的意誌是否支撐自己繼續尋找和守望?
我在城市裏,其實我沒有自己,你、他與你們、他們跟我一樣,前麵誘惑的東西太多了,人是最貪得無厭的動物,什麼都想擁有。在城市裏每天都有稀奇古怪的事情發生,因為在城市的人們擁有的太多了,許多不平衡與仇恨日漸生長出來,許多的名詞叫人心驚膽戰,殺人、搶劫、毒品、綁架、貪汙、車禍、自殺、火災——這麼多的事情,這麼多的人擁擠在一起,我和他們等待改變,然而這座叫作城市的地方,浩浩蕩蕩的人流中對一個寫作者,進入漩渦裏,要浮出水麵是多麼的艱難。
但我懂得寫作的尊嚴。自己的憂患不知是否能撂置在靈魂的河床?
多少年過去了,我成了一個夢遊者,高樓大廈,車水馬龍,燈紅酒綠,鶯歌燕舞,每天還是那麼多的話題,每天有新的事件發生。然而,我酒醉的時候,或完全失眠的時候一個人坐在窗前發癡,遠處的大山裏,有我的家園,窯洞對麵的山頂上有幾顆大樹,崖畔上長滿了酸棗樹掛著紅紅的果實,幾隻鴿子和小鳥們肆無忌憚地叫著或飛過,父親和他的兄弟們趕著毛驢,肩上扛著犁耙钁頭,嘴裏噙著旱煙鍋,一步一步朝山上走去,鹼畔底下那條小溪平穩地流著,青石板上有洗衣的嬸子大娘,還有姐妹,幾個頑皮的孩童光著屁股在泥潭上玩耍,挑水的兄長哼著小曲兒淳樸得如此健康,他們不擔心什麼,也不需要擔心什麼。他們擁有的那種生活,不自卑,要不需要有名,不需要升遷,不需要看人臉色——而我,拚命走出來,擠進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地方,依舊拾起紙張,拚命寫作,生活需要這些嗎?
我不會在電腦前敲打出屬於自己的文字,在城市嚴嚴實實充滿許多詭異的環境中生存,要我保持這種與自己毫無相幹的表情隻有說起我或想起莊子裏的人和事,填補胸中的空蕩,有時一個人獨自淚花閃閃。
等待一天過去,另一天開始……
2008年冬
夢的消息——寫給曾在軍營裏當兵的人們
小冀的電話通了,這已是25年後的通話。
離開部隊之後,再也沒時間和人說起那時候的事,其實那些埋藏在內心深處的精靈,時不時在夜晚走出來,讓我興奮不已,因為那是一個值得稱道的年齡,有著隱秘默契,充滿幻想的日子,一大幫的年輕人跳蕩著澎湃的心,紅的、白的、青的、黃的、綠的夢,在直線加方塊中交疊誕生,許多年過去了,人們沒時間將它翻開,走出軍營脫下軍裝後他們徹底地被後來的另一種生活糾纏住了,軍營裏所有的一切被現實抹掉了。一九八四年,我離開了那個整齊化一步調一致的地方,放下了跟隨我幾年的機槍——其實我隻是個副射手,烏黑的,帶有油性的,包在槍衣裏硬邦邦的冷血,那種質感對於一個士兵來說,有著天生的鼻息相聞。如今,手中有什麼?肩上抗什麼?人們快樂地忙著相互召喚,人民幣、房地產、股票、汽車、大款、美女——生命的激情全傾注於占有與享受,像一個怪物那樣,晝夜吮吸著各種氧份。迅速漫延伸展,讓生活變得乏味與衰老。
我知道這才是現實生活,但總忍不住固執地懷念過去,有人說這種憶舊同樣是衰老的表現,許多上了年紀的人總是喋喋不休地述說他們的過去,無論是輝煌的還是灰暗的,無論是苦難還是幸福,一個故事一個故事地講出來,甚至某些情節細節都一字不露。然而,這種傾訴往往少了對象,沒有人能聽懂,也不會共鳴。而我,常常像現在這樣懷念過去某一種生活,比如在軍營,一個十七歲的小夥子,怎樣意氣奮發,鬥誌昂揚試圖做出一番輝煌來。從一九八零年那個冬季開始,我時時在一種亢奮的狀態下,一種既明亮又隱秘的情緒讓我常常想伸出手臂,去摘天上的一顆屬於自己的星星,然而,我極盡其所能向外延長妄想伸出去的時候,不提幹,不準考軍校讓我原本抓住的感覺一下子無影無蹤了,接下來內心空空蕩蕩。那個想改變自己一生命運的夢在風中悠蕩,陽光穿透我的胸膛,那顆心無法張開,隻有屈蜷一團,雙眼有些迷蒙,看著世界,世界是什麼樣子,其實在軍營裏看外麵的世界使自己越無奈,我把自己寫的那些文字打捆起來,在一個早晨摘下五角星紅領章,在鑼鼓中吵鬧中,哭泣中,甚至是謾罵聲中走出軍營,隨著汽車車門“砰”地關上,一個士兵要做將軍夢同時也被關上,也把一個人的光榮關上。那是一九八四的某一日,恍惚中上天生硬地攫住我,一段青春的彩虹變得如此暗淡。
我回到自己的故鄉,我守在這裏,一年又一年,為了能把那段彩虹留住,我還是用文字不停地撰寫,那種激動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讓我淚流顏麵,步法,刺殺,投彈,單兵訓練,格鬥,號子——那個時代的影子,突然又充實起來,我亢奮,自豪,二十歲很年青,是一種資本,盡管我滿臉的憂鬱,有一肚子無法傾訴的情愫,小地方,幾乎與外世隔絕,即使在今天,我無法準確地描繪故鄉那時的顏色,擁擠的街道除了集市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南河灘驢叫豬嚎全無章法的原始交易,承載著這裏走向繁榮的內涵,210國道坑坑凹凹疲憊地拉扯著笨重的汽車、拖拉機、驢拉車、自行車爭先恐後地開過,發出各種各樣破敗的聲音,這種聲響就像剛剛爬上山頂的垂暮老人,大口大口地喘息,稍一咳嗽,會有生命危險。土地剛剛回到農民手中,辛勤耕種,勤勞致富,穩穩妥妥過日子早就根深蒂固地讓人不願離開土地,這觀念直至後來徹底地被顛覆了,人離開土地一樣的活著,就像我,當初從部隊回來就擠進了城裏。一個人的命運從此開始繼續,自己相信有朝一日會安靜下來,四平八穩地在城市的某個地方,觀看世事變幻的風景。我這樣堅定不移地有信心,別人無法揣透,是什麼動力?事實上沒人想出有一種內心的情感——捍衛尊嚴。這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捍衛領土一樣寸土必爭是部隊灌輸在腦海中的,好多人忽略了,我沒有。當我把自己寫的文字變成鉛字或一本書的時候,對自己所走過的路仔細梳理一遍,一種軍營的情節盤根錯節地湧現出來,難以遮掩的情感還是表露在自己的文字裏。多少年,人和事,軍營裏所有的一切使我在認知上常常處於慣性的思量,毫不例外,那陣子的單純、天真、質樸、義氣、友情那樣叫人難以丟舍、直到現在,生活中每每遇到人性的卑劣、自私、險惡都讓人心有餘悸,軍營中那種簡單讓我無法顧忌地把它打開,一切顯得如此明朗,榮譽高於一切,理想高於一切,而這一切,是如此的高尚,美麗……
我在軍營時是一個自由的人,軍營鐵的紀律對我網開一麵,我除了看書寫作,沒人派我訓練,上哨,執勤,打掃內務,我和同誌的相處甚好,偶爾在連部刻一兩張《連部通訊》之類的小報,我的戰友們對我充滿了敬畏,我還是不是一個士兵還很難說,沒人領導我,過問我,偶爾和排長、班長、老鄉扛上槍上山打獵,像一個編外人員那樣,我隻管寫我的小說,寫散文,這些跟軍營一切活動毫無關係的東西讓我發瘋,我開始承載著負累,甚至覺得生活開始千瘡百孔。我每天的自由每一次向同誌擠出的一個微笑顯得那樣深沉,看著鋥亮鋥亮的槍,悲亢又憂傷的情緒籠罩住我,我還是一個兵嗎?這樣的情感讓我戰栗。多年以後,我還堅持用文字生存依然覺得恐慌。離開軍營,很傷感,不愁吃不愁穿,看病不要錢……絕對的舒坦,可我在軍營的灰暗也就是因為偶然住進了那個叫五一三的陸軍醫院,而我的生活成為另種姿態有了開端,甚至可以說,軍醫院的特殊身份,意味著人生正突破人與人的對峙,人與人的交鋒,甚至衝突。自己即將成為名人的念頭,源源不斷的力量在支撐著我,戰士與作家並不矛盾,眼下是一個病號,被叫做十三的病人屬於醫生護士,屬於醫院,一切聽她們的安排,測體溫,量血壓,化驗,透視,吃藥,打針。我認定的那些醫生護士就是被人頌揚的美麗天使,我相信大師的經典裏曾經反複傳送的種種美德裝在她們的身上體現。當然,我還嘲弄她們,外麵的氣味,生鮮在她們身上體現不出來,這種充滿善意的嘲弄充滿了樂趣,充滿了快樂,應該說,從我內心深處對她們產生了好感,而且讓我充滿了敬畏。那種敬業恐怕如今很難找了,盡管我知道她們有的已經離崗,有的還在醫療機構,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幾乎全無了音訊,十七八歲的小夥子大姑娘都已老了,有的幾乎沒了印象,但我一直記惦著她們,幾乎沒一刻忘懷。
我隻有拚命地寫了。我不知道那些護士飄來飄去怎樣看我?我很需要有人崇拜自己,像現在的粉絲一樣。那些女孩子的眼光總是那麼溫柔,恭順,而且充滿了包容,母性。記得我們好多的說話不完,有關人生理想的,盡管男女之間有障礙,當時我已意識到,我總是那麼容易被感動,無論自己身份卑微,我從那時起對自己人生作出了判斷與選擇,而且曾設想未來是如何的陽光燦爛。
隻是,沒有表達愛情。有人說過這是最美的愛情,我隱藏在內心的那超甜的秘密,永遠澄澈的眼睛,還有羞怯的麵容定格在記憶裏,多少時候,我在某一個城市人群湧動希望她們出現,隻要看一眼,她們便會認出來。
我把軍營給予的都滲透到骨子裏了。我十分可憐地珍藏著關於自己臉色泛起微微潮紅的秘密,相隔若幹年之後,我覺得混沌之後的某一個冬季從電話這頭莊重地說起有關軍營的事情,一種記憶在瞬間像決堤的壩,洶湧澎湃,心田水氣氤氳,一個關於軍營裏的通話紮下了根莖蔓生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