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然而此時他的心情卻無比沉重。凝視著完全沉浸在小提琴中的柳川正男那專注的麵容,他問自己,如果現在自己就可以殺死他,他會動手嗎?一個能夠創造出如此美妙的琴聲的音樂家,真的能夠如此輕易的毀滅嗎?一個象他那樣出類拔萃的優秀男子,一個如此真誠地熱愛著自己的音樂的人,為什麼,在他的另一麵卻又那麼的黑暗可怕,難以捉摸?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到底劉同誌告訴自己的那一個他,是他的真麵目,抑或現在展示在自己麵前的這一個他,才是他真正的全部?
兩個柳川正男的身影,光明或黑暗交替,在他眼前重重疊疊。
當最後一個和弦從柳川正男的琴弓下消失,他的臉上散發出喜悅的光彩,一種藝術家完成了某件完美的作品後那種光彩,他抬起眼睛,望向容雅。他發現容雅也正注視著自己,容雅的臉容上有一種無法形容的表情,如果不是他太了解他,在那一瞬間,他幾乎要錯以為是愛情。
* * *
秦家班在天津衛開鑼的第一場戲,臨時換成了肖碧玉的獨挑大梁〈〈拾玉鐲〉〉。
用的借口和上海那一次也差不多,都是因為容老板身體欠佳,所以無法上場。
一連數日,容嫣把自己鎖在房間裏不出門。
秦殿玉來找他:“二爺,你別這樣,別憋壞了自己。”
容嫣合衣躺在床上,雙手枕在頭下,望著屋頂發呆,也不說話。
“那金老大,是混江湖的,兄弟我想啊,他爭的就是一口氣。要不,咱們再找他好好的賠個不是,興許……”
折辱一次還不夠嗎?容嫣閉上眼睛,說了個:“不。”
“要不,咱們去找青幫的林堂主說說情,他們都是青幫的人,彼此間也好說話些。”
自從獨自在江湖中行走,容嫣的少爺脾氣不知收斂了多少,可此時卻發作起來。一想起那金老大,隻覺又是鄙厭又是痛恨,死也不想再見青幫那些人的嘴臉。容嫣翻了個身,扯過被子遮住頭,不再理會秦殿玉。
秦殿玉也是秦家班的少爺,從前看在容二爺的身份地位上,無論如何,都還一團和氣。此時的容嫣,隻是一個白白簽了約又無法為自己賺錢的戲子。秦殿玉說了一通,心裏也不耐煩起來,臉上的笑就掛不住了。皮笑肉不笑道:“二爺,我這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了。你別笑我瞎忙和。我秦家班為了請二爺你的誠意,是擺在這裏了,可二爺得真有上台唱戲的意思才行。二爺您是大老板,想唱不唱戲,我們可是不敢指手劃腳的。我這可是真心為二爺著急啊,隻怕二爺您是清閑了,再這麼清閑下去,二爺沒忘了戲,可是戲忘了二爺!”
說罷轉身出了門。
容嫣皺緊眉,無限煩惱。他何嚐聽不出秦殿玉的言下之意,他何嚐不知道秦殿玉哪裏是真心為他著急,隻是恨他好好的一棵搖錢樹,事到臨頭卻突然變成了一個大包袱。之所以現在還沒有徹底撕破臉,是因為秦殿玉畢竟還給當初的容二爺幾分薄麵,而且也還相信事情很快就會解決,容嫣這個名字終究仍會是金字招牌。至少有一件事,容嫣心裏比誰都清楚知道秦殿玉說的是真的。上海天津兩次的臨陣缺逃,會在觀眾心目中造成多麼惡劣的影響。而且,再不登台,隻怕再拖下去,不會再有人記得容嫣是誰。一個過了氣的戲子,要再紅起來,是難如登天。
他是比誰都著急,比誰都想再唱戲。可是,他太清楚金老大那種渾人,隻會屈服於強大的勢力,無依無靠的小人物,越是哀告他越是得意,絕不會有絲毫的憐憫或道義可講。再回頭去求他,隻怕也是自取其辱。若是在從前的上海,黃公館的一個電話,踩扁金老大這種混蛋不費吹灰之力。可是現在……
肖碧玉唱了戲回來,因為又賣了個滿堂紅,現在正是秦家班的掌中明珠,上到秦鵬秦殿玉,下至看門的阿三,誰見了他都眉開眼笑。下人們伺候肖老板洗浴更衣,更是跑得四腳朝天。一個院子仿佛也熱鬧歡騰起來。
遠遠的聽見肖碧玉提尖了嗓子:“……誰送來的?我說過我不喝!呆會兒趙將軍請吃飯,我都快來不及了,還喝什麼喝?”
隱隱約約聽見下人解釋:“這參茶是秦爺特別叫備下的,說給肖老板您潤潤嗓子……”
肖碧玉嘟嚷了一句什麼,聲音低了。就連那嘟嚷也是帶著撒嬌意味的。班主的特別寵愛,他怎麼會不領情。
容嫣一動不動的躺在床上,兩眼望著天花板。
眼看著他人起朱樓,眼看著他人宴賓客。
肖碧玉現在是完全不把容嫣放在眼裏了,所以倒也不象過去那樣挑釁生事。如今他是紅角兒,而容嫣是個吃白飯的戲子,他自覺身份已定,他一個角兒犯不著和小人物計較。一計較就是失了身份。
眼看到了月底,容嫣到帳房去支包銀。
管帳的胡大先生架著圓眼鏡,把算盤霹哩啪啦撥得山響一通,然後道:“二爺,可對不起了,您還倒欠秦家班三百五十塊大洋呢。”
容嫣一呆:“什麼?”
“您看,您一個月二千塊的包銀,扣了在上海的時候借給您的三百八十塊大洋,扣了來天津一路上的開銷,扣了到天津後置行頭的一千三百塊,再扣您這個月的夥食費住宿費,還有專門為您請下的包頭師傅的錢,雖然您一天戲也沒唱,這筆錢也得扣出來的不是,還有其它的水電費小廝費,拉拉雜雜的這些費用……您倒欠秦家班三百五十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