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死者對生者的敘述(一)
1
幾隻野馬蜂飛進莽蒼的森林,鑽進一個蜂巢。如果不刻意,誰都不會找到它們。那個下午張國華和李帥住進一所普通民宅,是李帥找的房子,實際也沒找,他的一個同學夫妻出國,一年後回來。房子是租是空閑,同學都不管,反正鑰匙給了他。
“在芍藥胡同。”李帥說那個房子位置。
芍藥胡同是井東市幾百條胡同裏的一個普通小區,沒去過的人一定不知道。張國華不知道芍藥胡同,自然無從挑剔,隻要有利於他們倆居住,不受外界的幹擾,他們要在這裏仔細研讀九花的日記和對一位名女人的調查。
“你看環境合適就行。”張國華說。
為便於工作,李帥搞來一部私人牌照的車子,拉上張國華到這個房子來。為了便於敘述,稱這個房子為蜂巢。
看得出來,李帥的同學愛好健身,滿屋是健身器材,跑步機、健腹板……很像一個健身館了。
“怎麼樣?”李帥問。
張國華對蜂巢滿意,稍稍有些不盡如人意的地方,站在窗戶前可見到一個建築工地。
“北河皇苑。”李帥指著那個工地說。
“哦,歌聲集團開發的樓盤?”
“正是,張隊。”
“好啊,我們到目標眼皮底下尋找目標。”張國華說,“李帥,咱們倆也分一下工,這幾天我潛下心來看九花的日記,你從市戲劇團開始查耿蕾。”
“查耿蕾容易啊,近水樓台先得月。”
“近水樓台?”
“噢,張隊,你忘了,我愛人原是市戲劇團的小提琴手。”
“是啊,我倒忘了這茬兒。”
李帥臨飛出蜂巢前,問:“晚上吃什麼,我順便買回來。”
“隨便。”
“那就買胖頭魚,我做剁椒魚頭拿手。”
“吃你拿手菜。”
李帥走後,張國華開始讀九花的日記。
九花寫的叫日記不太準確,從行文上看不是每天都寫。她原汁原味地記下了從山溝到都市酒店當小姐的經曆,姑且稱為原生態日記吧。
×月×日
家鄉發了大水,缺錢,房子今年還是蓋不上。我爸說:要不你和常大香去吧,反正有小慧在身邊,你們相互照眼吃不了虧。
今天是離開家鄉第一夜,我怎麼也睡不著,盡管酒店大堂安經理囑咐我們好好睡一覺,明天要見黃總。見了黃總就算是麵試,過了麵試關,才正式做青蘋果酒店的小姐。
宿舍很大,雙排鋪可住10多個人,從擺放的行李看,現在住了9人。我和小慧上下鋪,她睡上鋪,我睡下鋪,我的另一個老鄉常大香則睡在靠近窗子的地方。
窗子很小,也是此屋唯一的窗戶。挨它住的人顯然有些特別。從其他同屋小姐的眼神看,她是此屋的頭兒,隻是沒人叫她什麼,全直呼她大常。
我真羨慕小慧,爬上鋪位就睡,睡得好香,像是在家裏。小慧說她適應能力強。
窗玻璃上有綠色、紅色的燈光閃爍,是青蘋果店牌匾的霓虹燈光,很美。
昨天小慧說:明天去井東,咱倆得起大早。
因為走山路,我問:誰送你?
小慧說:爸說騎馬送我,你呢?
我沒直接回答,迅速瞥一眼村西頭,轆轤把井旁的兩間窩棚是宋家。我和宋二臣子已經訂婚,按山村的風俗先定下親事,結婚是以後的事情。他家沒有馬,也沒可送我的交通工具,二臣子答應送我。
小慧沒猜出我心中的秘密,說:咱倆騎一匹馬走。
我說不用,保證誤不了車,鎮上長途客運站點聚齊。我相信二臣子一定能想出辦法送我,小慧說她回家準備行裝,說明天見。
天還沒大亮,我和二臣子離開金兔村。昨夜降了一場小雪,大地濕漉漉的,山風一吹,寒意徹骨,望眼黑咕隆咚的村落,依依不舍,眼窩子濕了。可是,誰願一生都窩在窮山溝裏啊,一輩子都摘不掉那個窮字,我曾發誓如果考不上大學就到城裏去打工。高考隻差3分,重讀是沒條件了。我不服氣,不能就這樣地完了,做二臣子的媳婦,生孩子,看家做飯。
常老尿子的女兒常大香在鳳凰嶺鎮讀的重點高中,她到頭來也沒考上大學,可也沒回村子裏來,隻身一人到井東市打工。走時一身牛羊糞的臊膻味,回村來過年過節卻滿身撲鼻的芳香,皮膚白了,也細膩了。那天她對我說:九花,瞧你這模樣身段,能掙大錢。
我問做什麼?
常大香炫耀她手指上的首飾,一隻金戒指和一隻藍寶石戒指。她是青蘋果酒店的小姐,兩三年工夫暴富起來,穿的戴的讓我們眼花繚亂,因此她的家也成了金兔村的富戶,蓋起三間磚瓦房,購了一輛鬆花江牌小麵包,這是全村第一台小汽車。唉,大水也把她家的房子衝毀,汽車也衝走了。常老尿子炫耀地向村子人說他這一輩子攤上個好閨女。
常大香發紫的嘴唇一撇,說:真笨,九花你當小姐呀!
我和小慧在常大香的串聯下,決定外出打工,到常大香所在的青蘋果酒店當小姐,重要的是家缺錢蓋房子。
青蘋果剛剛擴大了店麵,招聘一批小姐,常大香說她與大堂經理安姐關係靠,和黃總也能說上話,保準我倆當成小姐。
由於我家庭特殊的原因,小慧媽媽待我如親女兒一般,有時我直呼她媽媽。她不放心地說:當小姐,可別幹那個……
小慧說:媽你想哪去了,酒店就是飯館,小姐嘛也就是服務員,端端盤子,擦擦桌子。
小慧媽說:反正你們要學好,小慧你要照顧好九花,她命苦哇。經她這麼一說,我鼻子發酸,我那個村子的人給起綽號叫大巴掌的爸喲,全村子都知道他對我不好。每每寫到他,我心酸,不寫了。
青蘋果,多麼有意思的店名啊!
2
×月×日
二臣子,我想他,在村子裏朝夕相處的時候,說心裏話我沒想過他,想他因為我和常大香、小慧上街去買襯衣,路過一家影碟商店,放著一首老歌:
你那裏下雪了嗎
麵對寒冷你怕不怕
可有火爐溫暖你的手
可有微笑填滿你的家
你那裏下雪……
幾天前,那個印在山坡雪地上的人形圖案,反反複複出現在我夢裏,我們倆做那事,沒成,原因在二臣子。我和二臣子都有些沮喪,早早來到了鎮客運站,知趣的二臣子灰心喪氣地走了。
小慧湊近我的耳旁,說:我可什麼都看見了,先說雪地的腳印,平行走了一段,交彙一點,爾後又分開,你說腳印踩在一起,你們在幹什麼?擁抱、親吻,我可是遠遠瞧著,甜蜜吧?
我說:你胡說些啥呀,什麼都沒有。
小慧哪裏肯饒我,一定讓我說到底那個沒有,我仍說沒有,小慧便揭老底,她說看見地上有梅花瓣圖形的血跡,很鮮亮。
這小慧,真夠我受的。誰讓我們從小親如姐妹,相互信任,無話不說,在她麵前根本沒什麼秘密。我小學六年級時“來事兒”,當把這件事告訴小慧時,她卻嚇哭了,說我一定要死的,她也不想活了……不管怎樣,我和二臣子野地上的事不能告訴她,太讓人難為情、難以啟齒了。
二臣子送我,路上一直說我進了城早晚得變心,然後像擤大鼻涕似的甩了他。二臣子拿出根據:常大香不是和王軍都快結婚,拍了訂婚照,定下了日子,最後黃啦。
我勸他,發誓天底下的姑娘都變心,九花也不會變心。
二臣子不信,哭得更甚。從打認識他還從沒見過他這樣傷心地哭。他哭得我心裏難受,一肚子苦水讓他給攪沸騰直往外湧:那年臘月裏我爸打我,我躲到穀草垛裏睡覺,如不是二臣子把我拽到他家去,非凍死不可。後來聽人們說那晚冷得出奇,全村凍死一頭母牛和兩窩豬羔子。
我說:別哭了,你到底咋地能相信我?二臣子直勾勾盯著我,說得直截了當:把你那東西先給我,反正早晚也是我的東西,扔把笤帚占碾子。我也有些情不自禁,那種事我早想過,加之我不忍心讓二臣子傷心下去……可是,人高馬大的二臣子,關鍵時刻卻不行。他的心像擂鼓似的咚咚響,他急我也急,最終什麼都沒做成。可憐的二臣子,撕扯自己的東西大罵自己,跺著腳罵。我安慰他慢慢來,我們的日子還長呢!二臣子做出讓我吃驚的事來,他俯下身子,狗似的掏我的下身一口……碾子就這樣讓二臣子占上,笤帚也扔在這裏,別人搶不去了。人啊人,真是說不清的動物,我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疼是很疼,我還是多次蜜似的回憶這件事,甚至想讓他再粗野一次,哪怕牙齒咬得更深。
穿上青蘋果統一的紅色店裝,我成了服務小姐,在前廳即一樓大餐廳負責四、五號兩張桌子。
青蘋果酒店像座迷宮,這是我剛來時的感覺。一層大廳由兩部分組成,一組被稱為火車廂座,供三四個人用餐,特別受情侶們歡迎。另一組則是大餐台,可供8到10人用餐。二樓則全是KTV包房,裝潢高檔,用餐唱歌。每個包房都有一個與植物生長有關的名字:如嫩芽、花蕾、幼果……負責這些包房的小姐經過大堂經理安姐嚴格挑選,青春靚麗;三樓是黃總的辦公、住宿處,小姐和外人不能隨便到三樓。四樓、五樓是客房。
我們這些服務小姐住六樓,有些房間很神秘,外人難以找到門。每天從那幅裝飾畫後麵隱蔽的門進出,還有兩個空宿舍,門整日鎖著。
青蘋果的生意紅火,差不多天天晚上滿員,預約包房的電話從早響到晚,我們上午9點上班,(也稱開工),大多忙到淩晨下班(下工)。
一天下來,真是累,躺下就睡,顧不上和上鋪的小慧聊聊天,但願她別誤解我。
×月×日
常大香請我和小慧到“大連海鮮坊”吃飯,坐下來一看菜譜,我馬上提出換個地方。常大香將外衣甩給服務小姐,拉開架勢要大吃一頓,她說:平日裏嚷著要吃海鮮,怎麼見了海鮮,又不想吃,你有毛病吧?
我淺聲說:太貴,最賤的菜100多元。
常大香拿過菜譜,對等待寫菜的服務小姐說:清蒸石斑魚,鱖魚、北極貝……一隻龍蝦。
服務員問龍蝦幾吃,常大香說三吃。我弄不懂三吃的意思,她便耐心給我講解:一吃為生吃;二吃要油炸;三吃再燉湯。
服務小姐領著一個服務生來到桌前,他拎著一隻活龍蝦和一杆盤秤,並當著我們的麵秤,報出重量:0。8公斤。有一個細節很有意思,服務生拎龍蝦要走開時,突然被常大香叫住,用她長長的指甲掐下一根龍蝦須子,隨便扔在桌子上,這才讓服務生走。
我和小慧都不知常大香在做什麼,因為我倆頭一次吃龍蝦。常大香像老師望著學生似的看我倆,說:這你們倆就不懂了,服務生過會兒端上的是不是我們才見到的那一隻,我用它一試便知。龍蝦端上來時,我注意到常大香拿起那截龍蝦須子,向已加工的龍蝦比試一下,對上茬兒,她露出狡黠的微笑。
等菜時,常大香問:你們倆知道鱖魚還有個名字叫婢妾魚嗎?
我和小慧互望,同時搖搖頭。
不知道吧?我告訴你們。常大香說,鱖魚遊動時常常三條為一隊,一條在前,兩條在後,好像人的婢妾一樣,所以叫婢魚妾魚,合稱為婢妾魚。
買單時,嚇我一大跳。一頓飯吃了1300百元。常大香從坤包中取出一疊百元大鈔甩出去。喝了酒的常大香的話特別多,她問我們注意到沒有,青蘋果二樓包房的服務小姐穿好衣服,用高檔化妝品,個個小富婆似的,吊在脖子上的手機整天響個不停,那是有人找她們。
我不解地說:一樓二樓服務小姐底薪都一樣,發薪時我見工資表了。
常大香一邊往腳趾蓋上塗美甲油,一邊說:底薪是相同,可幹的事不一樣。九花你跑前跑後,或給客人買盒煙什麼的,給的小費少得可憐。二樓的客人打的小費你恐怕想都不敢想。她抬起肉乎乎的大腿,用腳趾顯示一下數目。
我簡直不敢相信,一次小費100元!
常大香道出青蘋果酒店一些鮮為人知的秘密。服務小姐分三個層次:一是像我這樣在大廳寫菜單、端菜,服侍招待客人;二是到包廂中陪客人喝酒唱歌;三是陪客人,隨客人的願,可以做那種事。
現在我明白了,常大香大把大把地花錢,至少是在陪客人喝酒唱歌,是不是和客人做那種事兒,我不敢確定。
3
×月×日
宋村長到城裏來辦事,小慧父母捎來牛毛氈子,叮囑我們倆鋪上。多麼慈祥和厚道的老人啊。這裏不是家家睡火炕的金兔村。暖氣宿舍,還允許睡電褥子。
隨牛毛氈子還帶來一件緊身衣服,小慧望著過去曾穿過、進酒店前還穿的東西,一臉苦笑。本來有5個紐扣足夠了的貼身小褂,卻釘了8個,再說又小得不能再小,如今女孩子誰還把胸脯弄得扁扁的。小慧的胸脯瘋長狂隆,小褂子已包裹不住它。
小慧生出許多感慨:我爸媽那代人夠悲哀的,活得半生不熟,真沒法兒和我們一代新人比喲。
有媽真好!我替小慧收起小褂子,用方便袋裝好,放進箱包裏。
我沒媽嗎?有。那年她拋下我回城了。她是下放到金兔村的北京知識青年,也是最後一個返城的。因為她的家庭出身問題,是右派化學專家的女兒。我的爸爸倒根紅苗正,三代人中頂數他文化最高,讀完初中。他屬於四肢龐大頭腦簡單那種人,尤其手特大,村人送他一綽號:大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