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分鍾後,郭立明來報告查找的結果:“是送宋副書記了。”(其實他並沒有查。回到秘書室後,隻是在辦公桌前坐了一會兒,讓自己略顯慌張的心情稍稍得以平複。因為這件事根本不用查,他始終都記得很清楚。)“送去有多少天了?”“十……十天左右吧。”“哦……”“我這就上宋副書記那兒把這份材料取來。”“不必了。呂部長那兒還留著有底吧?讓他趕緊再複印一份送來。”郭立明立即給呂部長打了個電話。二十分鍾後,材料便送到了貢開宸的辦公桌上。
百分之七十三點多!貢開宸震撼了。大山子有百分之七十三點多的群眾要求馬揚去當他們的一把手。極難得啊,“百分之七十三”。他甚至都有些妒忌這個“年輕人”了。十分鍾後,他告訴郭立明,明天晚上的一切活動安排都順延,他要親自去看望馬揚……
“住得簡陋了一點。還適應吧?”貢開宸環視了一下這用車庫改裝的住宅,端起茶杯小小地呷了一口,問,“這茶不錯嘛。哪兒的?”“嗨,很一般的炒青。是我南方戰友寄來的,但絕對是當年的新茶,而且還是他自己家做的……”
“嘿,茶農給自己家做的茶,那還有不好喝的?都是最新鮮、最環保、最天然的。”
“他們家還不是茶農。隻有那麼幾棵茶樹,每年摘了做一點成品茶自家人飲用。您要喜歡,我讓他們家每年多寄一點來……”
“別別別……我那兒的茶就已經喝不完了。別再從你們家僅有的幾棵茶樹上抽頭了。找恨呢?哈哈哈哈……”兩人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起來。
幾分鍾後,馬揚忍不住了,開始切入“正題”:“貢書記,我那份給國務院研發中心寫的情況報告絕對不是背著您在告誰的刁狀。當時的情況是……”
貢開宸忙揮揮手:“就算是告刁狀,也沒什麼不可以嘛。誰說省委、省委書記就不能告了?黨中央沒這麼說過吧?黨章上也沒這麼規定吧?你的那份情況報告,批評省委在大山子市和大山子礦區一係列問題上處置失誤……”
“貢書記,我寫那份情況報告的本意,絕對沒有要批評省委的意思。我在大山子工作過很長一段時間,對大山子問題感同身受,可以說有切膚之痛。我很清楚,大山子問題的造成,絕對不是哪一屆兩屆省市委的責任,它也不是我們K省一個省的問題。當時,國務院研發中心有兩個同誌針對特大型國有企業的問題來搞調研,經人介紹,找我聊了那麼一聊。我把我在大山子工作的那點經曆和感受跟他們說了說,他們非常感興趣,就動員我寫成文字……我真沒想那麼複雜……也沒想到這份情況報告居然一直捅到了總理和總書記那兒,最後會給您添那麼大麻煩……說實話,當時如果我真是存心使壞,要跟您、跟省委作對,後來打死我,我也不敢退了那幾張火車票,讓全家人陪著我繼續留在K省麵對您和省委一班領導同誌。我這有一比,也許不恰當,就像當年張學良犯上發動‘西安事變’,本意確實隻是為了促蔣抗日。否則,事變結束後,他絕不會又冒那麼大的傻氣,護送蔣介石回南京……”
對馬揚這一番長篇表白,貢開宸嘿嘿一笑道:“這麼說,你留下來,也隻是為了表明你的光明磊落?”
馬揚懇切地答道:“我還不敢這麼說。其實我留下來,也是有私心的……”
“哦?說說。說說你的私心。”
“多年來,我一直以自己是K省人而驕傲,因為K省作為中國的工業大省,擁有中國規模最大、數量最多的特大型國有工礦企業。可以這麼說,中國早期的社會主義工業化是踩在我們K省人肩膀頭上起步的。而這份家當,正是我們K省人的父親和爺爺親手創下的。作為K省父親們的兒子,K省爺爺們的孫子,怎麼能讓這份家當敗在我們這一代人手裏呢……說實話,當初策劃調離K省,翻來覆去痛苦了好些個晚上。而決定退掉火車票留下來,真的隻花了幾分鍾時間,我自己都為自己如此‘反複無常’而感到吃驚……”
“我愛聽你這番‘甜言蜜語’,但我更希望聽聽你的具體打算。”
“具體的……反正我已經留下來了。我這人到底值不值得省委信任、我這顆小棋子到底往哪兒擱,就全聽您的了。要殺要剁,反正也就這一百來斤。”
貢開宸笑道:“好嘛,都開始跟我論堆了?!”
談話氣氛如此協調,完全出乎馬揚的意外,覺得機會難得,於是,忙暗中盤算了一下,便想趁機摸一下省委書記的“底牌”,遲疑過後,便問:“……您覺得,大山子有我這樣的人幹的活兒嗎?”
“想到大山子去當一把手?”貢開宸馬上明白了他問話的意思,便含而不露地反問道。
馬揚臉微微一紅,忙“撤退”:“我沒這個意思……”
貢開宸把眼睛一眯,再問:“那是什麼意思?”
馬揚淡淡一笑道:“什麼意思,最後也得由組織決定。”
“哈哈……果然名不虛傳,你這個不老不小的中滑頭!”貢開宸大笑起來。
這時,一直在樓下那輛奧迪車裏守候著的郭立明急匆匆跑上樓來向貢開宸報告,省軍區首長打來電話,說,去馬公島視察這次軍事演習的中央首長可能要比原定的到達時間提前兩小時。貢開宸一聽,立即起身告辭。馬揚忙叫了一聲:“黃群,貢書記要走了。”黃群即刻從小揚屋裏跑來,問:“貢書記,您不再坐一會兒?”貢開宸一邊向樓下走去,一邊笑道:“再坐就惹人討厭了。”黃群忙說:“您這樣的貴客、稀客,我們盼還盼不來哩。”已經走到樓梯當間的貢開宸立即轉過身來,笑指著黃群的鼻子說道:“俗套了吧?這麼說,就俗套了。”黃群的臉卻一下紅起:“這是我們的真心話。”
貢開宸揮了揮手,一邊說,一邊繼續往下走去:“行了行了,別在背後罵我就行了。馬揚,今天晚上咱倆談得不錯。但有一條,你可給我記住了,以後不管誰再讓你整誰的‘黑材料’,隻要跟咱們省有點關係的,都想著提前跟我這個省委書記打個招呼。眼裏沒這個省委書記可不行哦。啊?!”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關照道:“這兩天你不是正閑著嗎?有本書,你找來翻翻,是軍區一位中將副司令員前兩天在飯桌上推薦給我的,叫什麼來著?”
郭立明忙應道:“《戰略論》。英國人利德爾·哈特寫的。”“知道這個利德爾·哈特嗎,大學兼職教授同誌?”馬揚忙說:“不知道……”
這時,貢開宸已走到奧迪車跟前了:“找來看看。看看。還是得多讀點書嘛。聽說你跟美國那個卡特總統似的,業餘時間挺喜歡鼓搗一點木工活?那是美國政客在作秀哩。你學他們幹啥?還是得多讀點書,軍事方麵的也應該讀一點。這個利德爾·哈特,是上個世紀英國的一個大軍事學家,在西方軍事學界很有點影響。這家夥鼓吹戰略上要搞迂回,反對正麵跟人死拚硬打、抬杠頂牛。我看哪,這本書,正適合你。啊?去找來翻翻。”
貢開宸的車剛從視線裏消失,馬揚便大步跑上樓去翻找那本《戰略論》。他記得他們家收藏過這本書。他很早以前就聽說過這位國際軍事學界的巨子。剛才隻是不想讓貢開宸掃興,才故意說“不知道”的。但書買來後,也的確一直沒看。這一搬家,又全擱亂了。找了一會兒,還真把它找到了。隨手翻了翻,卻一點讀它的心情都沒有,滿腦子都在複映著貢開宸今晚說過的話,眉目間傳達的各種“信息”。他一點一滴地回味,尋找可能的跡象。所有的疑問,所有的期待,所有的不安和激動,都集中到了這一個問題上:“他真的會把我放到大山子去當一把手?可能嗎?”但隻要稍稍往深入裏一想,他就馬上否定了自己的猜測:“把我放到大山子去當一把手,方方麵麵的阻力太多,很不現實,貢開宸不可能有那麼大的氣魄和膽識。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幾個“不可能”一念叨,心裏似乎又平靜了許多。但就在這時候,家裏的電話機響了。直覺告訴他,這電話很可能是貢開宸打來的。貢開宸有一個重要決定要對他公布?他一把抓起電話。果然是貢書記。“……你準備一下。準備在最近一次省委全委會上,給全體省委委員講一講你打算怎麼解決大山子的問題。”血開始往上湧,馬揚竭力保持語調的平靜,緊握電話,問:“為什麼要我去講?”
“讓你講你就去講!但有一條,別淨講空道理。不是讓你去給省委委員們上課,而是去接受考核。聽明白了嗎?是上考場!”
哦,上考場?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渾身的血又一次向上湧來……
18
大雜院裏的這個小屋隻有十二三平方米,雖然雜亂不堪,但仔細看,還是看得出主人賦予它挺多的“文化色彩”。比如說,居然還掛著一幅中堂行書,寫著諸如“業精於勤”之類的套話,還掛著某次演出後首長接見的大幅彩照,一些京劇臉譜畫像,頭飾,珠花……那把琵琶和那把小提琴卻是貨真價實的玩意兒,還有一個用玻璃鋼製作的仿古希臘裸女雕像、幾個已經陳舊了的布娃娃毛毛熊等等等等。在所有這些東西中間,最讓人打眼的,卻是十幾幅色彩非常鮮豔,又非常具有現代意識的水粉畫,這是女主人的女兒夏菲菲的作品。夏菲菲就是馬小揚說的那位天分極高的殘疾女同學。吃罷晚飯,夏菲菲猶豫了許久,才下決心告訴她媽,有幾個同學今晚要上家裏來。她媽一聽就不樂意了。自從被“下放”到大山子以後,她一直拒絕任何人來訪。她不願意讓人看到她——夏慧平,想當年也算得上省京的一個“角兒”,現如今“淪落”到如此窘迫的地步。“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這會兒別讓你那些同學上這兒來串門,等我把這屋拾掇出個模樣來再說。你就不愛聽媽的話。你說這屋能讓人看嗎?你這不是明擺著要你媽丟人現眼嘛!”媽媽一邊叨叨,一邊緊著化妝。這也是她多少年在舞台上和演藝圈中生活所養成的“毛病”:不化妝,從不見人。“他們又不是來參觀我們家的。再說了,也不是我讓她們來的。”曆來素麵朝天、瀟灑自如的夏菲菲挺看不慣演藝圈裏這種種的“矯情”“偽飾”,隻要逮著機會,就會跟她媽戧戧上兩句。這不,一轉眼的工夫,夏慧平又急著找她的假發套了。夏菲菲實在受不了了,就叫道:“哎呀,您就別倒騰了。都是跟我一般大的同學,您至於嗎?又不是給首長演出……”夏慧平手忙腳亂,四處一通亂翻:“你懂什麼!我那假發套呢?快找找。”“我怎麼知道?”“我就擱這櫃頂上了。”“那您跟櫃頂去要啊。”“你這丫頭!怎麼說話的?”“您瞧,不是在水壺底下壓著嗎?”
“哎喲,我的媽哎,誰這麼缺德……都濕成這樣了,我還怎麼戴?”
這時,馬小揚等一行人說說笑笑,推著各自的自行車,進了院子。夏慧平趕緊把屋裏的燈關了。夏菲菲叫道:“媽,您這是幹什麼嘛?!”說著搖過那輛自行焊製的輪椅車,拽住燈繩,又把燈開了。“這假發套都這樣了,你讓我怎麼見人?!”夏慧平真急了。自從省京宣布她為第一批下崗人員,三天內,她不吃不喝不睡,想不通啊,那一頭濃密烏黑的頭發頓時稀疏許多,鬢間也平添不少灰發……從此後,她不僅不化妝,不戴假發套,也從不見人……每每想到這些,菲菲又挺心疼媽媽。誰讓她曾經是個“角兒”呢?誰讓她曾經在燈光下舞台上是那麼的光彩照人?看著媽媽此刻那樣懇切哀憐地看著自己,她心裏一陣酸澀,便把燈繩又交還給了媽媽。
夏慧平接過燈繩,心裏同樣湧起一陣酸澀。她同樣知道,女兒是不願得罪這些同學。
得罪誰,她也不願得罪自己的那些同學。十多年了,正是這些不同學校不同班級的同學背著她,扶著她,一瘸一拐地(那會兒還沒輪椅哩),從小學到初中,又從初中到高中,走過了一條常人根本無法體會的掙紮之路。她最怕的就是這些同學不理她。她不是怕沒人背她沒人扶她,不是的。摔得鼻青眼腫,她也能自個兒爬起。她怕的是大夥不再從心靈上精神上給她一種必要的支持。她需要一個溫暖的眼神,一個滲透無限真誠的溫暖,一個充滿絕對平等的真誠,一個洋溢著至尊信任的平等……你能理解殘疾女孩內心深處那種深重的孤獨感嗎?夏慧平知道……手裏捏著燈繩的她,遲疑了一會兒,又把燈繩索索地交還給了女兒。但這時,女兒已經搖著輪椅走出門去了。她在門外迎住馬小揚等,對她們說:“別進屋了,咱們就在外頭說會兒話吧。我媽累了,已經睡下了……”夏慧平鼻腔裏一陣酸熱,竟然控製不住地嗚咽起來。這時,遠方又有一列拉煤的火車鳴叫著,從鐵道上緩緩地、緩緩地駛去了。
19
十天後,省委辦公廳來電話通知馬揚去白雲賓館參加省委全委會。一早,車來接他。
馬揚趕緊收拾齊了,便去隔壁小揚的臥室裏跟母女倆“告別”。昨晚為一盒錄音帶的事,黃群挨了馬揚一通很嚴厲的批評,一氣之下,就去女兒小床上擠著了,一晚都沒回大床上來。應該說,得知馬揚要去參加省委全委會,黃群當然是高興的,但她也有一份特別的擔心,擔心馬揚上了會,在那種氣氛的熏染之下,“激情澎湃”起來,再度向貢開宸主動請纓,去大山子當什麼一把手。“什麼叫‘再度’?好像我以前曾經無數次向貢書記請過纓似的。”馬揚笑道。“你敢說你沒主動請過纓?”“沒有。”馬揚一口否認。黃群當即從她的抽屜裏取出一盒錄音磁帶,又去小揚房裏取來錄音機,播放了一段馬揚和貢開宸的對話錄音。馬揚一聽,這不是那天晚間貢書記到家裏來看望自己時,他倆的談話嗎?立刻嚴肅起來,很不高興地責問:“你怎麼可以偷錄我和省委書記之間的談話?”黃群一開始還挺得意,說:“我怕他為了讓你留下,拚命跟你做各種各樣的許諾,以後又賴賬。所以……”“所以你就偷錄我們之間的談話?!你知道你這是在幹什麼嗎?快毀掉它!這是黨內紀律絕對不允許的!虧你也是個老黨員了!”馬揚板起臉,厲聲斥責,還不依不饒地拍著桌子命令:“快去毀掉它!”黃群從沒遭到過馬揚這麼“凶狠”“絕情”的對待,一下子既感到失了大麵子,也覺得無比委屈,便完全愣在了那兒,僵持了好大一會兒,看到馬揚仍板著臉等她處理那盒錄音磁帶,這才從錄音機裏取出磁帶,往馬揚麵前一扔,說了聲:“給你……給你……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就跑女兒房間去了……
早晨聽到敲門聲,小揚要起來開門,黃群一把拉住小揚,不讓她理睬馬揚。馬揚隻得轉身走了。見馬揚真要走,黃群又趕緊下床來開了門,嗔責道:“不吃早飯,你上哪兒?”馬揚說:“會務上有早飯。”黃群板著臉,說了句:“上午是報到。萬一沒安排早飯呢?”去廚房,不大會兒工夫,便把早飯給馬揚做得了。
馬揚端起一杯滾燙的牛奶,笑嘻嘻地拉住黃群的手,說道:“還是夫人好。”黃群沒理會他,甩開他的手以後,隻是默默地替他往麵包片上抹果醬,然後又從他身上扒下外衣,架起燙衣板,插上電熨鬥的電源插銷,默默地燙起外衣來。不一會兒,馬揚聽到燙衣板那頭有輕微的抽泣聲發出,忙放下筷子走過去。黃群趕緊擦去眼淚,躲開他疑詢的眼光,啐道:“吃你的飯去!”馬揚默默地站了會兒,伸手去攬黃群。黃群伸手去推他,他卻一把把黃群完全攬了過去。黃群默默地依在馬揚的懷裏,索性出聲嗚咽起來。馬揚便低聲笑道:“你瞧你。你以為大山子市委一把手,大山子總公司一把手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幹的?這可是副省部級幹部!”“我不稀罕!給個省部級,咱也不往火坑裏跳!”黃群叫道。馬揚不說話了,沉默了一會兒,淡淡一笑道:“好了好了。你不說,我心裏也明白著哩,大山子很可能是個大火坑……”黃群再一次喊叫了起來:“不是很可能。它就是一個大火坑!馬揚,你一定要清醒!”馬揚指著那盒錄音帶,極其真誠地對黃群說道:“這裏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作為K省父親們的兒子,K省爺爺們的孫子,作為在大山子工作過多年的共產黨員,我沒法說服自己繞開這個‘火坑’……”
聽馬揚這時候還在說如此“愚蠢”和“迂腐”的話,眼淚一下從黃群的眼眶裏湧了出來:“那你就跳吧。跳吧。”馬揚苦笑笑道:“可是,我需要有人支持我,我需要一幫人來支持我,其中也包括你的支持。”黃群也苦笑道:“我的支持?我還能怎麼樣……這一輩子反正是要跟著你了……上天堂、下地獄……都得跟著……”
馬揚再次摟過黃群:“我需要你真誠的支持。需要你用真誠的微笑來支持我。”
黃群這時反而平靜下來了,她轉過身,麵對著馬揚,很認真地對他說道:“作為妻子,我可以盡我的義務,跟著你一起下地獄。但是,要我笑著跟你下地獄,我做不到!永遠也做不到!”說著,她推開馬揚,收拾了熨鬥和燙衣板,一句話也不說,回小揚房裏去了。不一會兒,那邊便傳來很響的一聲關門聲。
這一天,黃群回家比較晚。小揚學校裏有活動,馬揚又去了會上,兩人在外頭都有飯轍,她不必像往常那樣,一下班就得急著趕回來做飯。於是,她也就在醫院食堂裏隨便吃了點,然後又去超市轉了轉,到家都快八點了,天也全黑了。上得樓來,掏出鑰匙,打開房門,剛放下手包,扶著門框,彎下有點酸疼的腰,去換鞋,忽聽到屋裏某一把轉椅嘎吱嘎吱發出兩下輕微的響聲,豎起脖梗定睛一看,轉椅上竟然黑糊糊地坐著個人。這一驚非同小可,啪的一聲,那隻鞋便自動從手中掉下,整個人也跟個“機器貓”似的一下繃直了,往後傾靠在牆上,嘴張大了,卻發不出聲音。心怦怦地亂跳,卻不敢喘氣。無意中抻著燈繩,啪的一下,把燈拉亮,慌慌地再一看,那人卻是馬揚,神情十分沮喪,好像遭遇了什麼重大事故似的呆坐著。
“出什麼事了?”她慌慌地,連拖鞋都沒來得及趿,就光著一雙襪底,忙走過去,問。
“……”他黑著臉,不做聲。
“到底出什麼事了?貢開宸在會上對你發難了?說話呀!”
“……”他還是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大概是見黃群一直就那麼呆呆地站在自己的身後,等著一個“所以然”,這才勉強直起半拉身子,說道:“……我要安靜一會兒。出了一點意外的事,但不算太重大。我正在考慮到底應該怎麼對付……等我考慮出一個頭緒來了,再跟你說。好嗎?我還沒吃晚飯。能給我準備一點吃的東西嗎?我今晚可能還要寫一個東西,要寫一個通宵。給我準備一點夜宵,好嗎?謝謝了……”
黃群呆呆地又站了會兒,便上廚房去了,並在廚房裏一動不動地又呆站了好半天。
20
貢開宸沒想到,經過一番如此周全的籌備,臨開會了,在馬揚身上還會出現這麼大一個“婁子”。全委會上午報到,他不用去那麼早。他想利用上午這點時間,把全委會的那個總結報告稿再親自潤色修訂一下。兩天前,常委們開會,基本認可了這個總結稿,提了一些意見,但沒傷什麼筋骨,貢開宸就不準備再勞動政策研究室和秘書處的那些“大筆杆子”們了。就在這時候,省長邱宏元打來電話。老邱告訴他這麼一個情況,有人反映,馬揚這幾天“活動”得很厲害,“每個常委那裏他幾乎都去串門了,還走了一些省委委員的家。為自己的事情活動得這麼凶,不是個好現象。我真是不太讚成這種做法啊……甚至有點為這個年輕人擔心啊……”邱宏元在電話裏長歎道。“他去常委家裏幹嗎?”貢開宸對此也感到有些吃驚,忙問。“你說還能幹嗎?為通過對他的任命,疏通關係唄。”邱省長猜測道。貢開宸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
“這樣吧,找個時間,咱們當麵說一說……”邱省長也很重視這個剛出現的情況。
貢開宸立即說道:“還找啥時間?就這會兒吧。是我過去?還是你過來?”
“當然我過去。我過去吧。”
省政府大樓和省委大樓中間隻隔了兩個街區,沒多大會兒工夫,邱省長就大步走進了貢開宸辦公室。“……真沒想到,他會在背後搞這種活動……聽別人反映,馬揚這同誌,還是有一定的領導工作經驗的,知識麵比較寬,知識結構也比較新,幹起工作來有一股子衝勁。留住這樣的人才,是我一貫的主張。但現在看來,他身上的確還有一些不成熟的東西……到底應該怎麼使用他,還真得要認真地慎重地考慮考慮。”
“你說他身上還有些不成熟的東西。哪些?比如說?”
“比如說,他給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寫的那份材料……”
“這件事,他跟我充分解釋過了。”
“我也聽他本人解釋過。這件事本來不應該算個問題,但是……但是,現在再回過頭來想一想,你搞這麼一份重量級的材料,居然就直接捅到北京去了,一點招呼都不跟省委省政府打,無論是在操作程序上,還是在組織紀律性、政治素養上,總還是有點那個吧?你畢竟不是個單純搞學問的大學教授,或是耍耍嘴皮子筆杆子而已的作家,你是個黨政領導幹部啊。你怎麼就沒有想到這兒還有個省委和省政府呢……我記得你在很多會議上都強調過,在K省,不管某人有多大的本事,作為一個黨政幹部,隻要他眼睛裏沒有省委省政府,這人就不能用。這話有道理啊。從工作的角度著想,是啊,一個六七千萬人的大省,要是在各要害崗位上替我們把關的同誌,心裏都沒有我們這些人,這麼大一個攤子怎麼弄啊?我們怎麼在這兒帶領這幾千萬人落實中央的各項大政方針?這樣的人今後肯定還會給你我捅更大的婁子。那我們光替他擦屁股堵漏洞都來不及,就別幹事了!這些年輕的一撥人啊,都挺有政治智慧和政治技巧,不像我們這一撥人隻知道悶頭傻幹。說起來這是一種進步。是好事。但政治智慧、政治技巧這玩意兒,一旦玩過頭了,可了不得啊!”
邱宏元一氣說了這麼多,貢開宸反倒不做聲了。老邱說的這些,何嚐不是他所擔心的呢!最後,老邱又補充了幾句:“……我並不是那個意思,誰提了我們的意見,就要去追究誰的責任。大前提,馬揚這小子是個人才,要愛護,要培養,要使用。但不能操之過急。當然,在用人問題上,我過去說過一句話,現在還強調這句話:不管你最後下什麼決心,到常委會上,我一定會支持你作的決定的。這一點,你盡管放心。”
貢開宸默默地點了點頭。邱宏元走了,他立即給宋海峰打了個電話。“這一兩天,馬揚去找過你嗎?”
宋海峰格愣了一下,吞吞吐吐地答道:“他……”
“他怎麼了?”貢開宸不動聲色地追問。
“他這會兒正在我這兒哩。”宋海峰忙答道。
貢開宸立即沉下臉說道:“過一會兒,你讓他上我這兒來一下。”
馬揚原先沒打算去看望宋副書記的。車走到省委大院門前,他忽然想到,反正有一上午的報到時間,何必去得那麼早呢?當年在省團委工作時,宋海峰是他的“老領導”,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去看望過他了。這才靈機一動,讓司機把車拐進省委大院。
得知貢書記有“諭”,馬揚當然不敢怠慢,連電梯都沒敢等,直接走樓梯(副書記的辦公室跟書記的辦公室隻相差兩層),急速走到貢開宸辦公室門前,稍稍安定一下自己的神情,伸手按響門鈴。郭立明好像早就奉命在那兒等著他似的,門立即打開了。郭立明馬上把他引進貢開宸的那間大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