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可上班。對實習老師說了昨天不假離去的原因並道歉,全身心投入工作,轉發郵件送取快遞訂會議室……心無旁騖。奉命送文件給陳總,敲門,兩下,不輕不重,得到允許進,到陳總辦公桌前雙手放下文件,麵帶微笑,不疾不徐,仿佛之前什麼事都沒發生,以至陳總抬頭注意看了她一眼——不再視她為空氣!
從陳總辦公室出來,小可步子輕快,路過茶水間被錢誌國老師叫住:“咖啡沒了,叫人弄點咖啡來!為趕這個項目48小時沒合眼了,不喝咖啡腦子根本不轉悠!現在我是頭疼欲裂,布洛芬都沒用!”邊說邊用手指點他的頭。他那頭因頭發過少而被刮光,頭形很圓,臉也圓,氣色極好,不管多忙多累,圓臉永遠紅撲撲放光。錢誌國是公司第一號技術骨幹,他堅持的事情,陳佳也得讓三分;卻沒架子,對老總對實習生,一視同仁。每見到他小可就想,他要是自己的實習老師就好了。
小可答應著走,錢誌國想起件事來:“上回你幫我買藥還沒給你錢——多少錢?”邊從褲兜裏掏出錢包,小可想說不用了沒多少錢,未及說,對方突然定住不動,眼睛直勾勾看前方,接著,微微搖晃似是站不大住的樣子,想就近坐,屁股挨到椅子邊時軟軟癱下,帶倒了椅子“咣”一聲響,手裏錢包應聲落地,一遝子百元大鈔滑出。小可慌得叫:“錢老師——”錢誌國毫無反應,小可尖叫出聲:“來人啊!”
先跑來的是保潔,緊跟著是實習老師,看到橫陳地上的錢誌國,一齊問小可:“他怎麼了?”小可的回答毫無價值:“我從這兒過錢老師叫我,說咖啡沒了讓我叫人弄咖啡,我正要去他讓我等等——”實習老師打斷她:“你去叫陳總!”錢誌國仰躺,眼睜老大,眼珠子滴溜亂轉,口鼻卻發出熟睡時的鼾聲,其狀可怖。
小可帶陳佳趕到時茶水間已聚不少人,一片低低的嗡嗡聲。陳佳擠進去果斷指揮:“你,叫120!你們幾個,把他抬隔壁會議室沙發上!”
人們按陳佳指揮分頭行動。一人拿電話撥120,又幾人上前抬錢誌國,抬頭的、抬肩的、抓胳膊抓腿的……小可緊張得眼發直,在他們就要將錢誌國抬起時大叫:“別動他!”聲音高亢尖厲突兀,所有人噤住,包括陳佳。眾目睽睽下小可有些慌,結結巴巴解釋:“不,不知道什麼病,隨便變換病人體位,是危險的。”補充一句,“我爸爸是醫生。”
陳佳當即問小可爸爸是哪個醫院、什麼級別的醫生,問清後讓她馬上跟她爸聯係,說公司將把錢誌國送過去。
120來得很快,卻表示不能按陳佳要求辦。
“誰都想去好醫院大醫院。”說話的是位三十來歲的文雅型帥哥,白臉白框眼鏡白大褂,毛色極好的濃發早晨剛剛洗過,蓬蓬鬆鬆一根是一根;態度也文雅,不急不躁,兩手插白大褂口袋,腳後跟隨說話節奏往起一蹺一蹺,他對陳佳道:“所以呢,我們隻能按規定來,把病人送規定醫院,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一頓,加句,“你懂的。”加的這句用了氣聲,輕柔得曖昧。憑陳佳這麼聰明怎會不懂,她道:“我懂。我同意按你們規定來。”嫣然一笑,“但我有個條件噢,人如果死了,你要負全責噢!”兩個“噢”,還有輕揚的語調,讓不明就裏的人聽完全是女孩兒對男生撒嬌,其曖昧指數不亞於帥哥的“你懂的”。
帥哥一下子愣住。如同她懂得他一樣,他也懂得她,他們站在各自立場上為各自利益不擇手段賣弄風情,當然,他出手在先;但是,她比他狠!她不說“你們”要負全責,單單挑出了“你”,指向明確殺氣騰騰。寧得罪男人不得罪女人,女人比男人更凶殘……
陳佳敏感到對方情緒變化,馬上說:“我們付雙倍出車費用。”帥哥眼看鼻梁,不吭氣。陳佳低聲下氣:“辛苦你們了……添麻煩了……”竭盡謙卑,竭力讓對方高高在上。帥哥哼了聲:“我們送去了,那邊要不接呢?”陳佳忙道:“我們負責!”
帥哥轉身,對他的人一揮手:“上車!走!”
小可目睹全過程,心中對陳佳的佩服隻有一詞可形容:五體投地。
錢誌國被診斷為出血性腦卒中,下午五點一刻進手術室手術,鄧文宣親自上台。這過程中陳佳已充分了解到鄧文宣的專業名氣、分量,心裏頭後怕和慶幸交織。今天要不是鄧小可,錢誌國別想進這家大醫院;進來了,也不可能有鄧文宣這樣級別的專家為他手術。她根本沒想到鄧小可今天還能來,昨天她對她冷淡到了極點,意思就是讓她不要再來。這個鄧小可卻不僅來了,還能什麼事沒發生似的該幹什麼幹什麼,讓她意外,一時拿不準她是因為木還是因為頑強。但此刻不管因為木還是頑強,陳佳都決定留下她。同時決定,以後即使招實習生也要了解清楚其家庭背景,以最大限度抓住有效社會資源。聽說有銀行已然這樣做了:想來實習?先在本行存款五十萬!其意不在這五十萬,在抓住實習生背後可能的VIP客戶。
把錢誌國事交待給鄧小可,陳佳回公司,錢誌國這一倒下,他負責的項目得先有人替他管起來。
小可送陳佳走,外科大樓對於第一次到這兒來的人就是座迷宮。正值探視時間,每個電梯都擠得水泄不通,小可帶陳佳從步行梯下,空寂的步行梯裏隻她們倆。進南實證券來小可難有機會與陳佳這樣近距離長時間單獨相處,她感到緊張,也幸福。錢老師生病固然讓人難過,公司因此麵臨的困境也讓人著急,但毫無疑問,這事成就了小可,同“國家不幸詩家幸”相仿佛。
她們一前一後走,小可在後,陳佳在她前下方的視野裏。陳佳梳垂肩中長發,頭發上麵一層攏起用發夾束在腦後,發夾深褐色,麻花造型,很平常的顏色造型,到陳佳身上卻就是好看,高雅、不凡。從前小可隻道人以衣飾,陳佳讓她明白了何謂衣靠人裝。
走出外科大樓,陳佳叮囑小可“有事及時通報直接打我手機”,把手機號告訴她,讓她照號撥過來,存下她的號碼、名字……昨天還被視作空氣,今天成記錄在案的重要人物,小可激動不已。這時聽陳佳又說:“錢誌國這事你是頭功!好好幹,南實不會埋沒人才!”
陳佳走了,小可目送她走半天沒動。頭發暈,腳發飄,全身發軟,事情來得太快太突然,她一時難以適應。好不容易鎮靜下來,一抬頭,愣住:前方陳佳站住了,在同對麵走過來的一個人說話。
那人即使換了衣服,刮了臉,理了發,小可仍一眼就認出了他來:鄭海潮。她聽不到他和陳佳說什麼,但從他們說話的神情、姿態看,二人很熟。小可驚訝的同時高興,她可以通過鄭海潮,進一步了解、走近陳佳,人脈關係就是這麼建立起來的!
鄭海潮同陳佳告辭,向外科大樓走來,身著黑白條立領襯衫、淺色褲子,襯衫袖子卷起一道,露出了左腕上的表,表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現在男生看時間都用手機,鮮有人戴表,這在小可眼裏便缺了很多味道。小可喜歡男人戴表的樣子,尤其喜歡他們看表的姿勢:左臂一抬,刷,送到眼前,目光落上表盤,沉靜沉著沉穩,男人味十足。男人嘛,就得有時間觀念。她跟爸爸一起,永遠爸爸掌握時間,幾點休息、幾點學習、幾點回家,她什麼都不用管。爸爸那表戴好多年了,雪鐵城牌,日本產,白金屬表鏈,到現在走得好好的。戴時,右手拿表,咣當,套左腕上,哢嗒,按死搭扣;戴畢,左手腕還要轉轉,像是要試下表鏈鬆緊——小可愛死了爸爸這個戴表的動作。
小可盯著鄭海潮走,一聲不響笑眯眯的。快到跟前他才看到她,“哎喲”一聲驚叫——正是她要的效果,接著,他笑了。心中喜悅盛不下了似的向外向四下裏溢,眼睛、眉毛、嘴巴、牙,臼齒都笑露了出來。
小可好笑地看他:“來看你媽?”他說:“還不讓看呢,碰碰運氣。說是已經醒了,明天從ICU轉普通病房。”小可說:“祝賀。”他說:“謝謝!”充滿感情,顯然不是針對了她的祝賀。小可擺手讓他打住,她沒興趣聽病人家屬千篇一律的感謝,她有重要事情要問。
小可問:“為什麼不告訴我你認識陳佳?”鄭海潮一愣後馬上明白,道:“昨天那種情況下,你正頤指氣使發號施令,我跟你說我認識你老板,會不會顯得淺薄?”小可笑起來:“沒想到你這人還挺低調。”鄭海潮眨巴了下眼:“低調是指——我不配認識她?”一笑,“我們倆是高中同學。”小可道:“她在學校裏就這麼出色?”鄭海潮點頭:“相當!學習成績永遠年級前三,多才多藝,學生會副主席——”小可打斷他,拖著長腔:“謔,誇起來沒完了!我說,你是不是到現在還——暗戀著人家?”鄭海潮開心地笑起來:“我要說我和她明著戀過,你信不信?”小可連連點頭:“信信信!而且是,她追你!”男生沒有不愛吹牛的,尤其愛吹這方麵的牛;鄭海潮卻並不分辯,但笑不語,令小可疑惑:“你們真的好過?”鄭海潮點頭:“後來分了。”小可興致勃勃問:“誰跟誰分?”他說:“她跟我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