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可馬上覺得自己不該問,答案明擺著何必問多傷人。鄭海潮這樣的,擱學校裏特別中學,絕對吸引女生。校園愛情通常以貌取人,男女都一樣。但從學校出來進入社會,男的光有貌就不行了。她安慰他:“分了好!陳佳不適合你,她太強了。女的比男的強太多不是好事,早晚得分早分早好!……”
錢誌國死了。術後在昏迷中掙紮了兩天,還是死了。腦卒中是醫學界的“三高”:發病率高,致殘率高,死亡率高。
自錢誌國死,陳佳沒跟小可說過話。不是因鄧文宣沒能救活錢誌國而遷怒小可——專家再好不是神仙——她隻是太忙;錢誌國一死,需要處理的事情太多。最直接的是,給死者父母一個交待。這交待絕不是“把事情或意見向有關的人說明”那麼簡單,人死在工作崗位上,企業首先麵臨的就是,賠償。賠償,按哪條標準?
律師說:“一般情況下,工傷死亡撫恤金從工傷保險基金裏支付,除需按月支付的外,還有按工資標準48至60個月一次性的工亡補助金。”陳佳聚精會神聽完,說:“你剛才說‘一般情況下’,特殊情況呢?比如,死者家屬要求企業賠償呢?”律師說:“企業是否賠償,關鍵看死者死亡與企業管理等各方麵有無因果關係。”
有無因果關係是這類事情中最難說清楚的一個部分,說有就可以有,說沒有也可以沒有,絕對客觀的事實基本不存在。最終何去何從,常常由角力雙方的強者決定。錢誌國是家中獨子,父母是河北農村農民,父親小學文化,母親沒有文化,這讓陳佳稍感輕鬆。否則,死者家屬若在賠償金上獅子大開口,企業很難承受。
關鍵時刻情勢急轉直下:錢誌國父親因兒子死亡的打擊血壓驟然升高臥床不起,老伴留家裏照顧,委托錢誌國表弟全權代理。錢誌國表弟在北京讀研,新聞專業,他的出現頓時令角力雙方勢均力敵。
錢誌國表弟認為錢誌國死與企業有直接因果關係:過勞死。依據是,死者發病當天早晨跟他媽通話說,加班兩天兩夜沒睡了,頭疼,馬上還得趕著上班。陳佳回答他,口說無憑,需要證據。然後,年輕人提出想見死者同事,特別想見他表哥生前最後接觸到的那個人。理由是,想多了解一些他表哥的事情,回去跟他父母說說,他表哥上大學離開家後,除了放假很少回家。陳佳當然知道他真正目的,但仍表示了同意。一來沒有拒絕的道理,二來她看不出有什麼問題,公司最近確實是忙,加班也有,但連續兩天兩夜加班,從沒有過。
陳佳把這事交待給了部門助理,讓她為錢誌國表弟安排。於是,毫不知情、毫無經驗的鄧小可把錢誌國在人世間最後清醒時刻的情形對錢誌國表弟和盤托出,一五一十盡可能詳細,想給痛失兒子的父母一點安慰,也想配合公司工作。
錢誌國之死讓小可覺得在公司抬不起頭,還不敢跟爸爸說,怕爸爸自責,實在鬱悶時打電話跟鄭海潮說過。電話裏鄭海潮說:“陳佳會因為你爸幫了她忙留你,不會因為沒幫上忙就不留你。關鍵還是看你自己,我了解她。好好幹,嗯?”放下電話小可心情好了許多,振作起精神努力工作。
這天,小可正幹活兒,陳佳打電話來叫她馬上去。小可往陳佳辦公室走,心裏一路嘀咕:陳總讓她去幹什麼?是不是忙過了這段,有點時間了,要對她興師問罪?到陳佳辦公室門口,靜立幾秒,眼一閉,敲了門。
——沒聽到應有的“進來”,屋裏響起的是腳步聲,腳步聲近,門開,陳總出現在麵前:她親自為她開了門!
小可暈暈乎乎進,事情出乎意料不合章法,讓她無法思考無從思考,機器人似的隨陳佳指令進屋,在沙發上坐下。
陳佳辦公室有一對單人沙發,兩沙發中間隔一方小茶幾,小可坐定,陳佳在另一張沙發上坐下。以前小可來這兒,從來是,陳佳坐辦公桌後麵,她站她辦公桌對麵;其他人來這兒,大部分情況是,來人坐沙發,她坐辦公桌後;隻有類似錢誌國老師這樣檔次的人來,才可能與她分坐茶幾兩旁的沙發,促膝交談。
茶幾上放一個細高玻璃杯,杯裏是茶,茶液已然冷透,結出一層金銅的茶膜。陳佳衝那杯子一點頭:“錢誌國表弟剛從這兒走。”於是小可明白,茶是為他泡的,陳佳苦澀笑笑:“——?一口沒喝!……談得不順。分歧在於,他要的賠償數額過大,遠遠超出規定和公司的承受能力。”小可拚命集中起紛亂的思緒專心聽陳佳說話,卻是每個字都聽得清楚,不明白意思,不明白這種大事、要事,為什麼要跟她說。
陳佳不看她,隻失神地盯著那茶杯:“你知道他要多少嗎?……八百萬!”小可嚇一大跳,這時陳佳把目光從茶杯轉到她的臉上,溫和地道:“小可,叫你來是想跟你核實件事,錢誌國最後那天是跟你說過,為趕項目,他48小時沒睡覺了嗎?”小可頓悟,全身冰涼!她點了頭,順勢把頭埋下。不過幾天工夫,陳佳明顯瘦了,而這,與她有直接關係,這令她不忍、不敢再看。耳邊,陳佳在說:“錢誌國表弟請律師了,接下來,律師將會找你。小可,在律師麵前收回你說的話,到時我們統一口徑,好嗎?”
錢誌國表弟走後,陳佳讓自己在屋裏靜坐二十分鍾後才給鄧小可打的電話,衝動是魔鬼。這個鄧小可貌似柔弱,骨子裏倔強;出身知識分子家庭,以正直為榮,對付這種人不能硬來。
小可抬起頭來:“可是陳總——”
陳佳的忍耐到了極限:“沒有可是!隻有必須!”
小可便不再說話,蔫頭耷腦泥胎一般。陳佳看著她,滿腔的憤怒焦慮化成委屈,淚水奪眶而出。現在她麵臨的困難遠不隻錢家,更嚴重的,還有錢誌國負責的那個項目,作為重大項目的技術負責人事先一點交待沒有突然扔下不管,這打擊是摧毀性的。她要處理錢家後事,要盡快找到替代錢誌國的人,要讓項目繼續——這項目如不能按時完成,公司損失得以億計!
拭去淚水壓住哽咽,她對小可道:“你可以走了。24小時開機等通知。保證隨叫隨到。到時跟律師怎麼說,你看著辦。”語音平平,卻比大喊大叫更具引而不發的震懾。
小可離開陳佳辦公室走,頭重腳輕。路過茶水間停了停,恍惚間看到錢誌國在茶水間點著他圓圓的光頭對她說:為趕這個項目48小時沒合眼了,不喝咖啡腦子根本不轉悠!現在我是頭疼欲裂,布洛芬都沒用……小可走進去,拿出手機撥了鄭海潮電話。
鄭海潮在電話那頭聽她說,屏息靜氣一聲不響,但能感覺到他聽進去了她說的每句話每個字。說著說著,她心裏輕鬆了,心裏一輕鬆,思路通暢了:最糟的結果不就是離開南實證券嗎?天沒有塌,塌不了!
沒料她說完後,鄭海潮的意見是:“這事你有錯。”
小可愕然:“錯在哪兒——說了實話?”
鄭海潮說:“實話不等於實情。你跟死者家屬這樣說,使公司陷入了極大被動。我不認為公司要對死者的死負全部責任。”
小可激動起來:“你不認為!你憑什麼?是是,公司的確沒有過兩天兩夜加班的情況,但公司沒有不等於錢誌國沒有!我堅信錢誌國說的是實話,他沒必要跟一個實習生表功……”
鄭海潮打斷她:“我也相信是實話,但我不相信一個身體健康一點毛病沒有的年輕人,能因為48小時沒睡覺就死。”
醍醐灌頂般,小可想起了錢誌國的經常頭疼,想起他臉龐的不正常紅潤……她磕磕巴巴地問鄭海潮:“那,你說,現在我該怎麼辦?”
鄭海潮的回答是,他需要好好想想。
……
與錢家及律師約了次日下午三點見,晚上,鄭海潮和陳佳分坐小茶幾兩旁的單人沙發上商量應對方案直到深夜。晚飯陳佳叫了“永和大王”,她知道海潮不喜歡西式快餐。
確定下方案,海潮說:“陳佳,明天別叫鄧小可去了。就算她肯撒謊都沒用,這麼重要的談話人家肯定有錄音。”明天下午的會麵,錢家律師提出鄧小可必須到場。
陳佳歎道:“唉,這幾天事太多壓力太大,常識都忘了。”
海潮叮囑道:“那就叫她別去了?”
陳佳苦笑:“你以為我願意讓她去?這種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沒辦法,錢家律師要見她。”
海潮堅持道:“跟他們再商量一下!”
他的堅持令陳佳警醒,凝視著他的眼睛她問:“海潮,你怎麼這麼關心這個鄧小可!……我回憶了一下,我們分手後我遇到過很多事,有的你也知道,但從來沒有一次你這麼積極主動來幫我……你其實是為了幫她,是吧?”酸意明顯,她並不想掩飾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