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記(二)(2 / 2)

出來送我走的時候,她還說:

“你這個人啊!不要神經質了!最近在《作家》上、《中流》上他都寫了文章,他的身體可見是在複原期中……”

她說我好像慌張得有點傻,但是我願意聽。於是在阿Q心理上我回來了。

我知道魯迅先生是死了,那是二十二日,正是靖國神社開廟會的時節。我還未起來的時候,那天天空開裂的爆竹,發著白煙,一個跟著一個在升起來。隔壁的老太婆呼喊了幾次,她阿拉阿拉的向著那爆竹升起來的天空呼喊,她的頭發上開始束了一條紅繩。樓下,房東的孩子上樓來送我一塊撒著米粒的糕點,我說謝謝他們,但我不知道在那孩子臉上接受了我怎樣的眼睛。因為才到五歲的孩子,他帶小碟下樓時,那碟沿還不時的在樓梯上磕碰著。他大概是害怕我。

靖國神社的廟會一直鬧了三天,教員們講些下女在廟會時節的故事,神的故事,和日本人拜神的故事,而學生們在滿堂大笑,好像世界上並不知道魯迅死了這回事。

有一天,一個眼睛好像金魚眼睛的人,在黑板上寫著:魯迅先生大罵徐懋庸引起了文壇一場風波……茅盾起來講和……

這字樣一直沒有擦掉。那卷發的,小小的,和中國人差不多的教員,他下課以後常常被人團聚著,談些個兩國不同的習慣和風俗。他的北京話說得很好,中國的舊文章和詩也讀過一些。他講話常常把眼睛從下往上看著:

“魯迅這個人,你覺得怎麼樣?”我很奇怪,又像很害怕,為什麼他向我說?結果曉得不是向我說。在我旁邊那個位置上的人站起來了,有的教員點名的時候問過他:“你多大歲數?”他說他三十多歲。教員說:“我看你好像五十多歲的樣子……”因為他的頭發白了一半

他作舊詩作得很多,秋天,中秋遊日光,遊淺草,而且還加上譜調讀著。有一天他還讓我看看,我說我不懂,別的同學有的借他的詩本去抄錄。我聽過幾次,有人問他:“你沒再作詩嗎?”他答:“沒有喝酒呢。”

他聽到有人問他,他就站起來了:

“我說……先生……魯迅,這個人沒有什麼,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他的文章就是一個罵,而且人格上也不好,尖酸刻薄。”

他的黃色的小鼻子歪了一下。我想用手替他扭正過來。

一個大個子,戴著四角帽子,他是“滿洲國”的留學生,聽說話的口音,還是我的同鄉。

“聽說魯迅不是反對‘滿洲國’的嗎?”那個日本教員,抬一抬肩膀,笑了一下:“嗯!”

過了幾天,日華學會開魯迅追悼會了。我們這一班中四十幾個人,去追悼魯迅先生的隻有一位小姐。她回來的時候,全班的人都笑她,她的臉紅了,打開門,用腳尖向前走著,走得越輕越慢,而那鞋跟就越響。她穿的衣裳顏色一點也不調配,有時是一件紅裙子綠上衣,有時是一件黃裙子紅上衣。

這就是我在東京看到的這些不調配的人,以及魯迅的死對他們激起怎樣不調配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