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鐵路底完成(2 / 2)

組織宣傳隊的時候,我站過去,我說我願意宣傳。別人都是被推舉的,而我是自告奮勇的。於是我就站在雪花裏開始讀著我已經得到的傳單。而後有人發給我一張小旗,過一會又有人來在我的胳膊上用扣針給我別上條白布,那上麵還卡著紅色的印章,究竟那紅印章是什麼字,我也沒有看出來。

大隊開到差不多是許公路的最終極,一轉彎一個橫街裏去,那就是濱江縣的管界。因為這界限內住的純粹是中國人,和上海的華界差不多。宣傳隊走在大隊的中間,我們前麵的人已經站住了,並且那條橫街口站著不少的警察,學聯代表們在大隊的旁邊跑來跑去。昨天晚上他們就說:“衝!衝!”我想這回就真的到了衝的時候了吧?

學聯會的主席從我們的旁邊經過,他手裏提著一個銀白色的大喇叭筒,他的嘴接到喇叭筒的口上,發出來的聲音好像牛鳴似的:

“諸位同學!我們是不是有血的動物?我們願不願意我們的老百姓給日本帝國主義做奴才……”而後他跳著,因為激動,他把喇叭筒像是在向著天空,“我們有決心沒有?我們怕不怕死?”

“不怕!”雖然我和別人一樣的嚷著不怕,但我對這新的一刻工夫就要來到的感覺好像一棵嫩芽似的握在我的手中。

那喇叭的聲音到隊尾去了,雖然已經遙遠了,但還是能夠震動我的心髒。我低下頭去看著我自己的被踏汙了的鞋尖,我看著我身旁的那條陰溝,我整理著我的帽子,我摸摸那帽頂的毛球。沒有束圍巾,也沒有穿外套。對於這個給我生了一種僥幸的心情!

“衝的時候,這樣輕便不是可以飛上去了嗎?”昨天計劃今天是要“衝”的,但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我有點特別聰明。

大喇叭筒跑到前麵去時,我就閃開了那冒著白色泡沫的陰溝,我知道“衝”的時候就到了。

我隻感到我的心髒在受著擁擠,好像我的腳跟並沒有離開地麵而自然它就會移動似的。我的耳邊鬧著許多種聲音,那聲音並不大,也不遠,也不響亮,可覺得沉重,帶來了壓力,好像皮球被穿了一個小洞嘶嘶的在透著氣似的,我對我自己毫沒有把握。

“有決心沒有?”

“有決心!”

“怕死不怕死?”

“不怕死。”

這還沒有反複完,我們就退下來了。因為是聽到了槍聲,起初是一兩聲,而後是接連著。大隊已經完全潰亂下來,隻一秒鍾,我們旁邊那陰溝裏,好像豬似的浮遊著一些人。女同學被擁擠進去的最多,男同學在往岸上提著她們,被提的她們滿身帶著泡沫和氣味,她們那發瘋的樣子很可笑,用那掛著白沫和糟粕的戴著手套的手搔著頭發。還有的像已經癲癇的人似的,她在人群中不停的跑著;那被她擦過的人們,他們的衣服上就印著各種不同的花印。

大隊又重新收拾起來,又發著號令,可是槍聲又響了,對於槍聲,人們像是看到了火花似的那麼熱烈。至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反對日本完成吉敦路”,這事情的本身已經被人們忘記了,惟一所要打倒的就是濱江縣政府。到後來連縣政府也忘記了,隻“打倒警察!打倒警察……”,這一場鬥爭到後來我覺得比一開頭還有趣味。在那時,“日本帝國主義”,我相信我絕對沒有見過,但是警察我是見過的,於是我就嚷著:

“打倒警察,打倒警察!”

我手中的傳單,我都順著風讓它們飄走了,隻帶著一張小白旗和自己的喉嚨從那零散下來的人縫中穿過去。

那天受輕傷的共有二十幾個。我所看到的隻是從他們的身上流下來的血還凝結在石頭道上。

滿街開起電燈的夜晚,我在馬車和貨車的輪聲裏追著我們本校回去的隊伍,但沒有趕上。我就拿著那卷起來的小旗走在行人道上,我的影子混雜著別人的影子一起出現在商店的玻璃窗上,我每走一步,我看到了玻璃窗裏我帽頂的毛球也在顫動一下。

男同學們偶爾從我的身邊經過,我聽到他們關於受傷的議論和救急車。

第二天的報紙上躺著那些受傷的同學們的照片,好像現在的報紙上躺的傷兵一樣。

以後,那條鐵路到底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