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犯人們都坐定了,張海峰幹咳兩聲說道:“今天的這個交流大會是整個第一監獄組織的一次大型學習活動。關於這個事情的背景大家也都知道,我們四監區的學員鍾小順不久前自殺了。這是一件非常令人痛心、也非常值得我們每一個人認真反思的事情!大家都是犯過錯誤的人,所以來到了這裏。但這裏不應該成為你們人生的終點,這裏應該是屬於你們的一個嶄新的起點,你們會在這裏獲得新生,然後回到社會上去,重新成為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我很難過,鍾小順沒能走完這重要的一步,他或許是膽怯了,或許是對前途失去了信心,又或許是無法原諒自己從前的過錯。但無論怎樣,他的自殺都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事情,而是我們在座每一個人的鏡子。我們需要用這麵鏡子來反省自己,找到自己的弱點,堅強麵對,讓這樣的悲劇不再重演。”

張海峰冠冕堂皇地說完這一大通,拿起麵前的水杯喝口水歇歇氣。下麵的犯人們抓緊時機,非常識趣地掌聲雷動。張海峰對這樣的反應很滿意,他伸手壓了壓,待掌聲平息之後又繼續說道:“這一周來,大家在完成勞動任務的同時,也深入開展了專題學習活動。想必每個人都有一些體會和感觸要和大家分享吧?今天的這次集中學習正是要給你們這樣一次機會。下麵我們就以監舍為單位,由每個監舍派一名代表上台,互相交流各自的學習體會。”

張海峰說完衝台下的管教點了點頭,那管教會意,便按照監舍的編號為序,首先點了一樓的101監舍上台發言。

101監舍派出的代表是個瘦小幹癟的老頭。他講了有三五分鍾的樣子,內容空洞,言辭枯燥,聽得眾人了無生趣。但台上管教的眼睛盯著,犯人們不得不擺出誠懇的態度,並不時對發言者報以熱烈的掌聲。

那老頭下去之後,緊接著便有102監舍的代表上台,如此一個接一個,如走馬燈般輪換不止。整個上午就在這樣的過程中流逝,到了午飯時間,一樓和二樓的監舍都已經發言完畢,算下來卻還未及一半。

張海峰搖搖手,示意台下的管教不要再派代表上來,然後他簡單地總結了兩句,宣布下午繼續。犯人們雖然聽得疲憊卻不敢有任何怨言,匆匆吃了午飯,隻休息片刻便又被帶回了禮堂中。

交流學習繼續展開。這幫犯人多半是粗鄙無學之輩,有幾個能寫出什麼好文章來?說來說去都是那麼幾句套話,表了痛心表決心,直聽得人耳朵都快起繭子。這一耗到了下午四點來鍾,就連張海峰自己也聽得不耐煩了。他坐在主席台正中,臉上保持著嚴肅的表情,心中卻暗暗埋怨上麵的領導根本不了解基層工作,隻懂得搞這些純屬形式主義的思想教育。思想教育如果有用,這幫人還至於淪落到重刑監區嗎?

正躁悶之間,忽聽下麵的管教點了424監舍的名號,張海峰對這個數字已極為敏感,一下子便又提起神來。台下一人答了聲:“到!”然後邁步直走向主席台,這人帶著副重監區裏很少見到的眼鏡,不用說正是杭文治。

因為“自殺”的小順就是424監舍的,所以張海峰對這個監舍拿出來的心得體會尤為重視,而監獄上層的領導肯定也會以這份體會書作為衡量四監區學習活動的標杆資料。看著杭文治一步步走近,張海峰的心情很踏實,他相信對方是不會叫自己失望的。

杭文治上得台來,一開口果然不同凡響。其他代表此前都是苦著臉,擠出一副沉痛不已的樣子,痛斥小順之死的負麵影響和對自己的教育意義。而杭文治則另辟蹊徑,從自己入監那天開始談起,首先描述了小順給自己留下的第一印象。在他豐潤的筆墨之下,小順被塑造成一個外強中幹、既浮躁又嘚瑟的不穩定分子。然後杭文治開始分析小順為什麼會有這種那種不安分的表現,這一切源於其思想中的哪些頑疾,而這些思想頑疾又是怎樣一步步侵蝕小順本來就不甚健康的靈魂,讓其在黑暗中越陷越深,最終完全背離了勞動改造的正確方向,也辜負了管教們的諄諄教導和良苦用心。這個段落邏輯完整,過程清晰,讓人聽完之後發自內心地感到:小順的自殺正是其思想毒瘤不斷惡化的結果,雖然管教們做了很大的努力,但終究無法改變其自我選擇的命運。

這一段說完之後,杭文治話鋒一轉,開始剖析自己和小順同處一室,在後者墮落過程中和對方產生過的思想碰撞。他也曾擔憂小順的未來,但由於種種原因未能及時幫助和挽救對方,最終釀成悲劇。從這一點來講,杭文治代表424監舍的其他成員表達了深深的自責。

最後也是最出彩的段落:杭文治認識到“小順自殺”這件事本身也具有兩麵性。小順是個反麵教材,但這個反麵教材卻可以起到正麵教材也無法達到的教育效果。如果犯人們都能從小順的例子上吸取教訓,那他們將會以更快的速度走向新生。從這一點上來說,小順的死可以壞事變好事,乃至可以成為整個監區在思想教育環節長期保留的典型案例。

杭文治這一番高談闊論足足講了十來分鍾。張海峰是越聽越來勁:這篇心得簡直就是用犯人的口吻在為自己文過飾非呀。等杭文治終於把稿子念完了,張海峰忍不住當場便讚道:“講得很好!”

有了張頭的表態,從管教到犯人,哪個膽敢含糊?眾人一陣劈裏啪啦,掌聲四起,給足了台上人的麵子。

張海峰讚完之後似乎意猶未盡,他抬手壓住掌聲,看來還有別的話要說。

掌聲平息之後,禮堂內變得寂靜無聲。大家都在等待著張頭的高見,便在此時,人叢中忽然響起了一陣極不諧調的聲音。

那聲音並不很響,但在這樣的氛圍中聽來卻充滿了諷刺,因為那分明是一個男人正在酣暢淋漓地打著呼嚕。

犯人間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大家紛紛轉頭往聲源處看去。隻見發出此等聲響的人正是杭文治的舍友杜明強,他微微垂著腦袋,雙目緊閉,看起來已經酣睡了很久。隻是此前一直有代表在講話,所以大家並未發覺。現在眾人屏息準備聆聽張頭的指示,這惱人的呼嚕聲便被凸顯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