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2 / 3)

李向南麵對著這麼一堵“曆史滄桑”的影壁,連同大山下這麼一個空落的正方大院和在大院裏停放的一個手扶拖拉機的壞舊拖鬥,心中有些慨歎。這個荒僻山區,在政治上、經濟上、文化上離北京不知隔著多少層次。在廣大的底層要都是這樣的人稱王稱霸,中國從根本上就不會有文明和進步。

這時,常委們都圍著長條桌紛紛坐了下來。潘苟世也最後落了座。他雖然恨李向南,但他一切都照規矩辦事。見李向南坐穩了,他便攤開材料小心地問:“李書記,那我開始先彙報吧?”

“全麵工作不用彙報了,今天不作全麵檢查。”李向南輕輕擺了一下手,“有總結材料,給了康樂同誌吧。”

潘苟世愣怔了:“李書記,那檢查哪方麵呢?”

“有什麼問題先談談吧。”李向南擺擺手,掏出支煙來,點著火,又轉過頭和康樂小聲說了兩句旁的話。

潘苟世又掏出駝秘書準備的另一份材料:“問題……嗯……我們有許多實際問題,不知道怎麼解決,都連著政策。”

“像剛才那搶水打架,也是你要提的問題吧?”李向南習慣地看著手中轉動的鉛筆,然後抬頭盯著潘苟世問道。

潘苟世有些狼狽了,額頭湧出了汗。他原來準備硬梆梆地甩些問題出來。可是,縣委書記這三言兩語,好像讓他底虛了。

“就談談你們怎麼解決問題的吧。”李向南指了指潘苟世鋪開在桌前的“問題單子”。

潘苟世黑紅的臉變成紫黑,汗也從額頭流下來。

把這個陣勢看得很清楚的是小胡。他隔著長桌坐在潘苟世對麵。今天李向南來橫嶺峪,明擺著要收拾潘苟世。小胡的心理是極其矛盾的。他自然明白潘苟世是古陵這盤棋上顧榮的一匹馬,一門炮,起碼也是個卒子。他應該站在支持他的立場上。但是,他一見潘苟世那張黑紅的臉,充血的小眼睛,心裏就湧起強烈的憎恨。他和他仇隙由來已久,潘苟世在農機廠當總支書記時,小胡在農機廠搞工會工作。因為他不怎麼看得起潘苟世那兩下子,再加上能寫會說,潘苟世一直看他不順眼,千方百計地整他。沒想到今天見麵,潘苟世還對自己特別親熱。厚臉皮!整人的人是容易忘記過去的,被整的人卻是永遠記住的。他才不那麼容易忘記潘苟世的那些窮凶極惡呢。看著李向南敲打潘苟世,他甚至有一些解氣。但是,現實的利害關係、政治大局,他再清楚不過了。潘苟世一旦被拾掇,對顧榮的政治基礎是挖掉一鏟,連鎖反應更不堪設想。黃莊水庫一場戲,已然把李向南下鄉之行的凶險用心暴露出來。他為顧榮,也為自己感到擔心。

小胡透過眼鏡斜瞥了一下李向南。隻見他微蹙著眉心,神情頗有點威嚴,不知道他這麼成熟的派頭是怎麼訓練出來的。哼,倒會拿腔做勢。小胡的目光又落下來,看到李向南那雙慢慢轉動著“中華”鉛筆的手,腕子很粗,關節很大地凸起著;手背青筋裸露,手指瘦長幹硬,像鋼筋棍一樣。讓人想到“鐵腕”二字。

這雙手小胡握過,在他來古陵上任的頭一天。李向南熱情地伸出手。他的手很熱,鐵一般有力地一握。小胡當時覺得自己很薄很小的手被握得生疼。他盡量不齜牙咧嘴地趕緊把手抽回來,心中一下就有些惱火,覺得自己男性的尊嚴受了淩辱。現在這雙手正在緩緩轉動著鉛筆。那轉一轉停一停,流露出李向南對潘苟世的冷蔑和準備進行成竹在胸的打擊的從容。這雙從一開始就使小胡感到屈辱的“鐵腕”現在刺激著他,使他對李向南的全部仇恨都強化起來。他看到潘苟世的狼狽樣子,不禁想到,必須幫他一把,絕不能讓李向南太得意了。

要機會就有機會。這時會議室窗台上放的電話響了,是找小胡的。電話員小喬給會議室接了過來。拿起電話,是縣裏轉來的地委鄭書記的電話。小胡眼睛一亮,立刻有意提高了聲音:“是鄭書記嗎?我是小胡啊。”

屋裏人都靜了下來,以便小胡通電話。潘苟世也停止彙報,緩一口氣。人們都轉頭注視著小胡。李向南往窗戶那兒瞥了一眼,顯得絲毫不感興趣地低下頭,在一張紙上全神貫注地振筆疾書起來。落筆很重,打標點一下一下更是用勁,似乎在寫一件很重要的的事情。但人們的注意力還在電話那兒。

“……我和向南說了,他不同意呀。”小胡站在窗戶邊,拿著話筒大聲說,還瞥了長桌頂端的李向南一眼,“他在這兒呢。縣常委也都在。……幹什麼?……正在檢查橫嶺峪公社的工作呀。公社書記?還是潘苟世老潘啊,沒動。你問橫嶺峪的情況?我看,各方麵反映都挺好吧。今天為什麼來橫嶺峪?沒有什麼特殊原因吧。就是普通轉一轉看一看吧。……啊,我知道您關心橫嶺峪。對,向南正在聽老潘彙報。我?我沒什麼顧慮,有鄭書記直接關心我,我才沒顧慮呢。啊,您要找他?好,您等著,我叫他聽電話。”

“向南,鄭書記要你接電話。”小胡轉過身,話筒拿在胸前,對李向南說道。

李向南臉色有些難看。他完全明白小胡在電話中講那番話的用意。他克製住自己,保持著平靜,簡短地吩咐道:“你告訴鄭書記,縣常委正在開會聽彙報。等會兒,我給他掛電話。”

“鄭書記要你接電話,你不接不太合適吧?”小胡依然把話筒拿在胸前,也沒捂上。他鎮靜沉著地麵對李向南的目光,卻感到了心在怦怦地跳,手中的話筒也微微顫動。

李向南簡直要發作了。小胡的釁意是明擺著的,他剛才的話同時就是對著鄭書記講的。整個會議室的局勢都發生了變化。嚴峻的氣氛被打破了。潘苟世第一次顧上摸出煙來,嚓嚓地劃著火柴。胡凡坐在那兒簡直想對兒子發火了。康樂則把這一切看得再透徹不過了。他坐在李向南旁邊,隔著空氣的傳導,感到了李向南的激怒。他擔心李向南會不冷靜。劉貌也停住了筆。

隻是幾秒鍾的靜寂。李向南沒有發作,他陰沉著臉站起來,走到窗前從小胡手裏接過電話。一交一接都很自然,但兩人通過話筒的傳遞都在一瞬間感到了一種性格力量的對抗。小胡又看見了那雙鐵一般強硬的手。

“鄭書記,是我,李向南啊,”李向南很禮貌地對著話筒說道,微微浮出笑容,“小胡調動的事,我見到您的信了。我是讓他再考慮一兩天……對,他本人願意走,我當然開綠燈了。……橫嶺峪情況?我正在調查研究。等全麵了解了,我向您彙報吧。”

李向南剛要放下電話,小胡又伸手截過去貼著話筒補了一句:“鄭書記,那就這樣吧,我有事隨時給您打電話。有時間我和顧縣長再去地區看您。”

小胡放下電話徑直回座位上去了。李向南瞥著他的背影,心中充滿慍怒。挾天子以令諸侯,小胡這是抬出地委第一書記來壓他。自己和鄭書記至今還沒好好談談,這是極大疏忽。小胡的行動無疑影響了會議室的空氣,潘苟世吊起眉毛垂著眼長長地一口一口吸著煙的閑蕩樣子,表明他在心理上已得到支撐。這些人是看來頭,看“後頭”,看你的靠山。他瞥見小胡目不旁視地帶著股勁地坐下,好像別人都在注視他這個壯舉似的,心中輕蔑地哼了一聲。他又隨手拿起電話,眉峰微蹙,口氣低沉:“給我接縣總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