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照進窗來,火紅的,給人以夏日的悶熱。小莉一伸手刷地拉上窗簾,但藍色的窗簾上仍然透過來烤人的烘熱。簡直憋死人。她白天就不能在關窗拉簾的房間裏呆著,看不見外麵天地,她就如坐籠子。她站起身,一伸手拉開了窗簾,太陽又熱烘烘地對著她。
她丟下筆,推開正在寫的小說稿,站起來在房間裏轉來轉去。她獨自在縣委機關的小院裏住的一間房,靠牆一床,靠窗一桌,一個書架,三個漂亮的大皮箱,簡簡單單,應該說是整潔幹淨的。可她這會兒看著滿眼就是亂。
她賭氣地坐下了。鋪開信紙,打算給父親寫封信。寫什麼呢?她想寫寫有關李向南的事情。她希望爸爸了解下情,不要輕率地處置下麵幹部。她寫了幾次抬頭,揉了幾張信紙還開不了頭。寫自己對叔叔的看法?她有什麼看法呢?她並不願意說叔叔的壞話。寫她對李向南的評價?她和李向南又是什麼關係呢?她不知道自己要寫什麼。心不在焉地在信紙上亂畫著。橫七豎八的寫了許多“李向南”的名字,最後畫的是一條淩亂的、毫無規則的噪音曲線。
信是寫不成了。幹脆給爸爸掛個長途。她一下站起來,看了看小院斜對麵的電話總機室,又猶豫了。現在值班的那個姑娘,是個專門愛窺探小莉機密的“多心眼”,她會竊聽的。小莉對人有足夠的警惕。
電話不能打,幹脆回省城一趟吧。當麵對爸爸說是最合適的。她最能影響爸爸的看法。她知道和不同人講話的智慧。可她說什麼呢?李向南需要不需要自己幫忙呢?
去找找李向南。可他會怎麼對待自己?還像前天在鳳凰嶺那樣?
“你怎麼來了?”李向南轉過頭,含著一絲批評地問道。
“我給你送信來了。”小莉迅速瞥了一下站在李向南身旁的黃平平,說道。
“急什麼?”李向南略皺了皺眉,接過了信,“我們明天就回去了。”
“這信裏的事可能挺急的。”
李向南看了一下信封就把信隨手塞到了口袋裏。
“你現在看看吧。”李向南對她騎車幾十裏送信之舉的冷淡刺傷了她,她有些委屈地看著李向南,小心地說道。
“呆會兒吧,現在顧不上。”李向南臉色陰沉地說了一句,就又領著常委們慢慢往前走。小莉咬著嘴唇站在那兒,看著人群的背影差點流出淚來。
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從小有誰這樣冷淡過她?
她放下拉著門柄的手,又在床上坐下了。床頭牆上的掛曆往右歪了,一個女演員歪著臉笑盈盈地看著她。她生氣地伸手往左撥拉了一下,它又往左歪了。她又使勁地往右撥拉了一下,它又往右歪了。她賭氣地兩手左一下右一下使勁撥拉著,掛曆像個鍾擺一下一下左右擺起來,而且越擺越高。她越撥拉越生氣,越撥拉越用勁,心中湧上來一股凶狠的好鬥情緒。掛曆擺得像快上天的秋千一樣了,那個女演員被蕩得一會兒頭朝下,一會兒頭朝上。小莉心中滿意了。她使勁撥拉了最後一下,掛曆蕩到最高點,翻了一個跟鬥跌落在床上。
小莉氣消了。可她再一看,那個女演員又淡淡地笑著看她,眼光裏有一種打量著她同時又看透了她的輕視。這目光一下刺激了小莉。她想起了林虹。她一下把這一頁掛曆扯下來。對折著一下一下把它撕碎,把碎片狠狠地摔到床上。
“小莉,你摔摔打打是幹什麼呢?”顧榮不知何時進來了,站在小莉身後問。
小莉一轉身坐了過來,賭氣地說:“我不喜歡這個美人頭。”
“不喜歡也別撕呀,這個月過去了,把她翻過去不就完了。”
“我嫌她討厭。冷冷地看人,好像比別人了不起似的。我不要她看我。”
“嗬,你這可太霸道囉。別人看看都不行?”顧榮揶揄道,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
“我就不許她看我。她是什麼東西。有什麼了不起。”
顧榮打量地看了一眼小莉。他在小莉的話中聽到了其他什麼東西。他手搭在椅背上笑了:“不許她看你,叔叔來看你,總允許吧?”
小莉一甩頭發,撲哧笑了。
顧榮看見桌上那張塗得亂七八糟的信紙:抬頭是“親愛的爸爸媽媽”,下麵除了淩亂的曲線,就是橫七豎八地寫滿了李向南的名字。顧榮別有深意地淡淡笑了笑:“小莉,聽說前天你到鳳凰嶺給李向南送信去了?”
小莉怔了一下,答道:“是。”
顧榮掏出煙慢慢點著:“有些話,叔叔不知該不該和你談談。”
“談吧。”
“……小莉,你到底對李向南什麼看法啊?”
“我覺得他挺有才能的。”
“他是有些政治經驗,也有些手段。就這些?”
“我覺得他是個有價值的人。”
顧榮沉默了一下,抽了一口煙:“還有更具體的看法嗎?”他看著小莉,“你知道咱們這個小縣城不比大城市,挺封建的。現在,人們已經對你有各種各樣的議論了。”
“我才不在乎呢,他們願說就說下去。”
“有輿論,當然不怕。問題是值得不值得?主要是你對李向南是不是有那種特殊的態度啊?”
“有又怎麼樣,沒有又怎麼樣?”小莉有些激怒。
“有和沒有當然不一樣,起碼叔叔也要重新考慮一下我和他的關係吧?”
“我覺得他挺好的,我願意和他在一塊。”
事情是明明白白的了。停了一會兒,顧榮又問:“可他對你有沒有這種態度啊?”
“不知道。”
顧榮看著小莉沉默了一會兒:“這種事可不是一廂情願的。”
“他對我挺好的。”小莉低頭說道。
“好在哪兒啊?”顧榮關切地問。
“就是挺好的。我覺得他也願意和我在一塊。”
顧榮很有深意地微微頷首:“他是個很有心計的人,城府很深。他對你的好,有沒有政治上的考慮啊?你到底是省委第一書記的女兒啊。”
小莉心中猛地跳了一下。她是有政治頭腦的人,顧榮這話她一聽就懂,一懂就有聯想。“我沒看出來。”她嘴硬地說道。
顧榮慢慢搖了搖頭:“馮耀祖告訴我,你去鳳凰嶺送信給李向南,他連話都沒和你多說,當場冷淡了你。”
小莉一下激怒了:“馮耀祖,我用他管閑事嗎,用得著他多操心嗎?”
“人家也是關心你嘛。”
“我不要,他有什麼權利?”
顧榮略有些尷尬地停頓了一下,溫和地笑了:“叔叔關心一下,總有權利吧?”
小莉低下頭。
“我和你爸爸的後代裏隻有你這麼一個女孩。你在古陵,我做叔叔的總不能不盡長輩之責吧?你想過沒有,他為什麼一定主動要求來古陵當縣委書記?”
“他小時候在過這兒。”
“有沒有其他更現實的原因啊,會不會和其他某個人在古陵有關啊?”顧榮看著小莉,問道,“當然不會是因為你囉,他原來並不認識你。”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顧榮手指輕輕敲著桌子,自言自語地喟歎了:“咱們小莉到底是孩子,心太善啊。”停了停,才又慢慢說道:“這種事,你總該先了解了對方啊。”
小莉拾起撕碎的掛曆,往紙簍裏一扔:“我想對他咋樣就咋樣,我不管別人怎麼說,也不管他怎麼對我。”
“好了,小莉,這事叔叔不多說了。你畢竟還年輕啊。“顧榮說著站起來,”小莉,明天是星期日,來家裏吃飯,啊?明天,地委鄭書記可能也要回古陵了。“
顧榮走了。小莉愈加煩亂。她才不是孩子,有些事她比顧榮和李向南還看得明白呢。她完全清楚顧榮和李向南之間的複雜矛盾,也知道自己在這場政治較量中占有的特殊地位。但是,她現在被自己的痛苦衝擊著,她顧不上冷靜地看清一切。心亂則昧。可她不能坐在那兒理清思想。她從來不會靜思。她要行動,她隻有在行動中才能使自己的思想在混亂中前進。她又站起來。可她要去幹什麼呢?給爸爸寫信寫不成,電話不能打。打,現在也心亂得不知說什麼。她該幹什麼呢?先出門再說。反正不能坐在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