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有一天,烈士丁的遺孀提出了結婚申請。
當時遺孀還在我們分局的食堂工作。和她的亡夫相反,她是個胖嘟嘟的女人。胖而紅潤,便使她看上去總帶著幾分羞澀和愚笨。她的結婚申請不亞於一個晴天霹靂,把整個分局都驚得目瞪口呆。尤其是我們派出所,盡管丁已犧牲了兩年,可我們仍然認為他屍骨未寒,認為他遭遇了最可恨的背叛。老宛甚至慷慨激昂地說問問那胖娘們兒,她敢不敢到咱們所來?敢不敢站到她老公麵前?敢不敢對她老公再說一遍她要改嫁?"
等到我們知道了遺孀的戀人是誰,我們就更憤怒了。他竟是分局食堂那個炸肉丸子的胖師傅。他們怎麼可以結合呢?他們怎麼可以戀愛呢?他們除了胖以外沒有一點般配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人到有關部門反映了自己的憤慨,不知道有多少人對這對可憐的戀人冷眼相對。那段時間裏,這兩個胖子沉默了,他們沉默地上班,又沉默地離去。在工作時間,他們則沉默地切菜、揉麵、賣飯、炸肉丸子。政治處和分局領導們顯然也不支持他們,他們的結婚申請如石沉大海沒有回音,領導們仿佛是用沉默回應這一對戀人的沉默。終於有一天,烈士丁的父親老丁拄著拐杖來到分局,推開了分局長的門。
這一切對於我們派出所來說都是傳聞。我們遠離分局,我們對分局裏生的所有故事都隻掌握著道聽途說的片斷。那一段時間,每個去分局辦事回來的人都會被我們包圍,我們滿懷著憤慨和好奇七嘴八舌地詢問遺孀和胖師傅的行動,然後把破碎的不連貫的片斷連綴起來,充填著我們的想象和預測。老丁到分局的那天,民警肖正好在分局參加一個會,他在去廁所的路上目睹了老丁推開那扇莊嚴的門,目睹了老丁那一臉嚴肅和顫抖著的手。據老肖介紹,老丁和他兒子丁的相貌酷肖,所以他一下子就認準了那是老丁。至於老丁找分局長幹什麼,老肖卻說不知道。大家都從他的神態上看出其實他知道,便逼住他不放。老肖被逼急了,說出他其實特關心烈士的父親說了什麼,所以散會之後他也沒走,在樓道裏磨蹭著等消息,終於說到終於他不說了,滿臉是一種尷尬。可性急的人們沒看明白他的尷尬,仍紛紛地追問,甚至有人扯他的衣襟捶他的肩膀。他在歪歪斜斜中終於火了,甩開大家便吼起來說什麼?!說什麼?!他說丁那家夥有個人,犧牲前,他正跟媳婦鬧離婚!"
所有的喉嚨都啞了。所有的嘴巴都閉不上了。所有的念頭都魘住了。所有的人都在那一瞬間仿佛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了一個問題:烈士丁其實還是個有七六欲的普普通通的家夥。
有人說,就在那一瞬,丁在他的照片裏笑了一下,笑得挺美。
遺孀再是遺孀,她嫁給了胖師傅,調到了另一個分局的派出所。她從我們的視線裏消失了,她似乎和派出所和烈士丁都沒關係了。然而有一天,有人說在烈士丁的墓碑前看到了那一對胖而羞澀愚笨的新人,他們顯得挺幸福。
丁的照片仍然在會議室裏懸掛著。烈士兒子小丁的學費我們仍然籌集,然而據說被那對胖夫婦捐給了希望工程,他們說,他們養得起兒子。
五
烈士的故事到這裏該畫上句號了。俗話說,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那麼既然遺孀和胖廚子的新生活很幸福,大家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每個人都覺得興味索然。每個人都感到一種倖悻。隻有政治處的同誌們仍抓著丁不放,永遠把他的事跡當做新民警上崗前的教育培訓內容。女民警小徐來所裏報到之前就受過這樣的教育,她為自己被分配到烈士生前工作過的單位而自豪。所以,一到所裏,她便到會議室瞻仰了烈士的遺容,決心踏著烈士的足跡,做一個合格的民警。內勤組長吳大姐是那種熱似火的中年女人,一向把所有男民警都當做自己的親弟弟,包括所長和政委。如今來了個戴眼鏡的清秀妹妹,吳大姐的熱便表現得更充分,狂轟濫炸般地在最短時間內把派出所的一切告訴了小徐。從綠牡丹到刀馬旦,從老宛的皮鞋到前任所長的報紙。關於烈士丁的風流韻事是夜裏十二點在女宿舍的雙層床上講的,它驅走了小徐那濃濃的睡意,引了她長達半宿的浮想聯翩。當吳大姐心滿意足地出鼾聲時,年輕的女孩兒在上鋪灑下了幾滴不鹹不淡的淚水。[本章結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