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愚以為且宜釋此二酋者之罪,開其自新之路。而彼猶頑梗自如,然後從而殺之,我亦可以無憾。苟可曲全,則且姑務息兵罷餉,以休養瘡痍之民,以絕覬覦之奸,以弭不測之變。迨於區處既定,德威既洽,蠻夷悅服之後,此二酋者遂能改惡自新,則我亦豈必固求其罪。若其尚不知悛,執而殺之,不過一獄吏之事,何至兵甲之煩哉?
或者以為征之不克,而遽釋之,則紀綱疑於不振。臣竊以為不然。夫天子於天下之民物,如天覆地載,無不欲愛養而生全之,寧有蕞爾小醜,乃與之爭憤求勝,而謂之振紀綱者?惟後世貪暴諸侯,強淩弱,眾吞寡,則必務於求勝而後已,斯固五霸之罪人也。昔苗頑不即工,舜使禹、益徂征,三旬,苗民逆命,禹及班師振旅。夫以三聖人者為之君帥,以征一頑苗,謂宜終朝而克捷。顧曆三旬之久,而複至於班師以歸,自今言之,其不振甚矣;然終致有苗之格,而萬世稱聖;古之所謂振紀綱者,固若是耳。
臣以匪才,繆膺重命,得總製四省軍務,以從事於偏隅之小醜,非不知乘此機會,可以僥幸成功,苟免於怯懦退避。然此必多調軍兵,多傷士卒,多殺無罪,多費糧餉,又不足以振揚威武,信服諸夷,僅能取快於二酋之憤,而忘其遺患於兩省之民,但知徼功於目前,而不知投艱於日後。此人臣喜事者之利,非國家之福,生民之庇,臣所不忍也。
臣又聞兩廣主計之吏,謂自用兵以來,所費銀兩已不下數十萬,梧州庫藏所遺,不滿五萬之數矣;所食糧米已不下數十萬,梧州倉廩所存,不滿一萬之數矣。由是言之,尚可用兵不息,而不思所以善後之圖乎?
臣又聞諸兩省士民之言,皆謂流官之設,亦徒有虛名而反受實禍。詰其所以,皆雲思恩未設流官之前,土人歲出士兵三千以聽官府之調遣;既設流官之後,官府歲發民兵數千以防土人之反覆。即此一事,利害可知。且思恩自設流官以來,十八九年之間,反者五六起,前後征剿,曾無休息,不知調集軍兵若幹,費用糧餉若幹,殺傷良民若幹。朝廷曾不能得其分寸之益,而反為之憂勞征發。浚良民之膏血而塗諸無用之地,此流官之無益,亦斷然可睹矣。但論者皆以為既設流官而複去之,則有更改之嫌,恐啟人言而招物議,是以寧使一方之民久罹塗炭,而不敢明為朝廷一言,寧負朝廷而不敢犯眾議。甚哉!人臣之不忠也。苟利於國而庇於民,死且為之矣,而何人言物議之足計乎!
臣始至,地方雖未能周知備曆,然形勢大略亦可概見。田州切鄰交趾,其間深山絕穀,皆瑤、僮之所盤踞,動以千百。必須仍存土官,則可藉其兵力,以為中土屏蔽。若盡殺其人,改土為流,則邊鄙之患,我自當之,自撤藩籬,非久安之計,後必有悔。思恩、田州處置事宜,俟事平之日,遵照敕旨,公同各官另行議奏。但臣既有所聞見,不敢不先為陛下一言,使朝廷之上早有定處,臣等得一意奉行,不致往複查議,失誤事機,可以速安反側,實地方之幸,臣等之幸。臣不勝受恩感激,竭忠願效之至!
辭巡撫兼任舉能自代疏
七年正月初二日
嘉靖六年十二月初二日,準本院谘,節該吏部題奉聖旨:“王守仁暫令兼理巡撫兩廣等處地方,寫敕與他,欽此。”欽遵外,臣聞命之餘,愈增惶懼。
竊念臣以迂疏多病之軀,繆承總製四省軍務之命,既已有不勝其任之憂矣。方爾晝夜驅馳,圖其所以仰副朝廷之重委者,而尚未知所措。今又加巡撫之責,豈其所能堪乎。況兩廣地方,比於他處,尤繁且難:蠻夷瑤、僮之巢穴,處處而是,攻劫搶擄之警報,日日而有;近年以來,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郡縣之凋敝日甚,小民之困苦益深。巡撫之任,非得才力精強者,重其事權,漸其官階,而久其職任,殆未可求效於歲月之間也。蓋非重其事權則不可以漸其官階,非漸其官階則不可以久其職任,非久其職任則凡所舉動,多苟且目前之計,而不為日後久長之謀,邀一時之虛名,而或遺百年之實禍。膏澤未洽於下,而小民無愛戴感戀之誠;德威未敷於遠,而蠻夷無信服歸向之誌。此巡撫兩廣之任,雖才能相繼,而治效之所以未究也。
切見致仕副都禦史伍文定質性勇果,識見明達,往歲寧藩之變,嚐從臣起兵討逆,臣備知其能。今年力未衰,置之閑散,誠有可惜。若起而用之,以為巡撫,其於經略之方,撫綏之術,必能不負所委。及照刑部左侍郎梁材,新升南贛副都禦史汪,亦皆才能素著,抑且舊在兩廣,備諳土俗民情,皆足以堪斯任。乞敕吏部於三人之中選擇而使之。臣之駑劣多病,俾得專意思、田之役,幸而了事,容令照舊回還原籍調理。非獨巡撫得人,地方有所倚賴,而臣之不肖,亦苟免於覆之誚矣。
奏報田州思恩平複疏
七年二月十三日
嘉靖七年正月二十七日,據廣西田州府目民盧蘇、陸豹、黃筍、胡喜、邢相、盧保、羅黃、王陳、羅寬、戴慶等連名具狀,為悔罪投降,陳情乞恩事,投稱:先因本府土官岑猛與泗城州屢年互相讎殺,獲罪上司,於嘉靖五年六月內,致蒙奏請官兵征剿臨境。岑猛自思原無反叛情由,意得招撫,先自同道士錢一真及親信家人逃躲歸順州界,蘇等俱各畏避,四散逃入山林;止有各處寄住客戶千餘,躲避不及,冒犯官軍,俱蒙殺剿,目民人等俱不敢抵抗官軍;惟有陸綬不曾遠遁,當被擒斬;其餘韋好、羅河等俱蒙官軍陸續搜山殺死。驀於當年九月內,歸順土官岑璋書報岑猛見在該州,前月已將道士錢一真功次假作岑猛解報軍門,爾可作急平定地方,來迎爾主。蘇等聽信,遣人節送衣服檳榔等件。岑璋一一收受,言說岑猛不可輕易見人,官府得知累我。續於十月內,岑猛又差人促令邀同王受招複鄉村,因見府治空虛,乘便入城休息。又遣迎岑猛,岑璋回說,爾今地方未定,姑候來春,我當發兵三十餘營送爾主來,且替爾防寧。蘇等因此逃命屯聚,以候岑猛,並無叛心。嘉靖六年正月,有人傳說岑猛於天泉岩內急病身死,屍骨被岑璋燒毀,金銀盡被收獲。隨遣人去歸順探問,又被岑璋殺死。蘇等痛悔無由,竊思官男岑邦彥先已齊村病故,今聞岑猛又死,無主可靠,欲出投訴。切見四方軍馬充斥,聲言務要盡剿,又恐飛蟲附火,必損其身;又蒙上司陰使王受圖殺盧蘇,又使盧蘇圖殺王受,反覆難信,投降無路,日切苦痛。今幸朝廷寬赦,欽命總製天星體天行道,按臨在此,神鬼信服,蘇等方敢舍命求生,率領闔府目民男子大小人等共計四萬餘名口盡數投降。伏乞憫念生靈草命,赦死立功,以贖前罪。哀乞憐憫岑猛原無反叛情罪,存其一脈,俯順夷情,辦納糧差,實為萬幸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