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婉忽然紅了眼眶,他就算再糊塗,到底是自己的哥哥,這種血脈裏的牽扯,是永遠化解不開的。
良時長揖,表示領命。轉身在她背上撫了撫,“時候不早了,咱們該上路了,額涅還在等著咱們呢。”
寶船在通州碼頭,趕至那裏轉水路,人就安頓下來了。從北到南,要行十幾日,路上的時間很充足,可以盡情廝守。
團聚之後要做什麼呢?最好什麼都別做,就這樣一頭躺著,把艙頂上的天窗打開,白天看晴空,夜裏看星星。時間過得很慢,一點一滴都是充實、有實際意義的。
良時並不是武夫,並非那種除了打殺什麼都不會的男人。他可以創造南苑的繁榮,當權謀時權謀,當高雅時亦高雅。婉婉精通的東西他雖稀鬆,但也懂,比如音律,兩個人仰在床上吹塤、吹洞簫,他知道唐代樂府,也了解胡旋舞和《踏娘謠》。婉婉和他討論這些的時候他都接得上話,婚姻裏的女人大概深有體會,雞同鴨講是很可悲的事情,找到一個和你靈魂有共鳴的人難能可貴。
她畫興大發的時候愛玩兒工筆,把他打扮上,請他坐在那裏讓她臨摹。他是金玉一樣的人,錦衣華服,臉上帶著微微羞澀的笑意,艙外細碎的金芒打在他身後,他的五官如詩一樣,筆墨難以形容。
婉婉牽著袖子勾勒,偃月般的眉毛,刀裁似的鬢角,一絲眉峰,一綹發梢,在她的圭筆下逐漸成形。
他坐不住,湊過來看,被她好一通嗔怪:“誰叫你動的!你瞧瞧,衣裳的紋理對不上了!”
她撅著嘴,他心癢難搔,低頭啵地親吻她一下。想起她和那個錦衣衛千戶說話的模樣,心裏還是有點擰巴。
“婉婉……”他抱著她,撼了撼,“我不在的時候,你很寂寞吧?”
她斜著眼睛看他,“不啊,我過得很好,有花有月還有酒。”
他知道她成心擠兌他,憋著壞撓她癢癢肉,她笑得縮成一團。等勻上了氣兒,踅身抱住他,聲口永遠委委屈屈的,“我沒說真話……自然寂寞,那份難受,比拿刀拉我的心還疼。”
他猶豫了很久,欲語還休。她瞧出來了,覷著他的臉問怎麼了,他閃躲著說沒什麼。半晌又忍不住,坐在那裏,拿腳尖一下一下搓著地麵,自言自語式地嘀咕著:“趁虛而入的人,我生平最瞧不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本無可厚非,可明知名花有主,還愛橫插一杠子,這就是人品低劣!”
他沒頭沒尾的,她渾渾噩噩,“這是怎麼了?誰惹你不高興了麼?”
他看了她一眼,滿臉怨懟,“我想了很久,這話還是得和你說。那個金石,往後不能再見了。”
婉婉納罕:“為什麼?千戶是好人……”
“就因為你覺得他是好人,才不讓你見他。”他氣咻咻說,“錦衣衛臭名昭著,是當朝第一大弊政。這樣出身的人最是無情無義,你看不透他,誤以為他良善,誰知道他什麼時候反咬你一口。我上回見他和你說話,瞧他那雙賊眉鼠眼,就這麼巴巴看著你,連自己的本分都忘了。那是僭越,夠殺他十回頭的了!總之往後你不能給他好臉子,笑也隻許對我一個人笑,記著了?”
繞了半天,原來是吃味兒了。那份酸,簡直比陳年的老醋還要厲害三分。
婉婉失笑,抱著他的胳膊輕搖,“這模樣,也是你們宇文家的老列兒來著?要不是皇上下了令,人家未必會到南苑來。往常你不在,好些地方得人家幫襯,人情總還留著三分的。過河拆橋,豈不叫人心寒?”
他說:“我心裏有數,別的地方優待他,他在南苑吃不了虧。我就是不願意你見他,叫我知道了,我心裏難受得慌。”
她懂他的意思,一則覺得他好笑,二則也大感慰心。就是因為在乎你,才那麼斤斤計較。雖然她一向以為爺們兒家放達,他的這番話讓她大為意外,但她都能體諒,那麼千難萬難才在一起,容不得半點瑕疵。
她笑著替他正了正衣襟,細聲說:“我省得了,往後不必我拋頭露麵,何用再上二門外頭去?你也是,瞧著辦大事的,這上頭竟耿耿於懷……”
他臉色微赧,低聲說:“誰叫我得了個好媳婦兒!看那些光棍漢,個個尖嘴猴腮不像好人。”
原來再了不得的男人,都有孩子氣的一麵。她眼裏的良時是有擔當,顧大局,一片丹心又不失情調的人。所以偶爾使一回性子,是毫不掩飾的真性情,讓她覺得可愛至極。他別別扭扭地提起,她當然沒有回絕的餘地。經過了那麼多的聚散離合,什麼才是最重要的?隻有他。
路上且耗了一段時候,將至九月方回到南苑王府。
闊別已久的門庭,再見就如跨越了前世今生。她站在台階下,看著那巨大的匾額愣神:“我回來了,回來了……”
良時握緊她的手,給她肯定的微笑。這時門裏奔出來兩個錦衣少年,高高的個頭,已經超過她了。隻是身板還沒長結實,有些青澀,一縱到了她跟前,馬蹄袖啪地一掃,就勢打千兒:“額涅一路辛苦,兒子恭迎額涅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