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環和小酉麵麵相覷,雖說兒子想娘也正常,可這兒子大了點兒,又剛當了父親,該避諱的還是得避諱。
小酉畢竟知道內情,上前叫了聲大爺,“地上涼,您起來吧!這麼跪著……也不成話。”
然而她人微言輕,人家壓根兒不搭理她。她調頭看銅環,殺雞抹脖子的朝地上一指,問她該怎麼打發。銅環搖搖頭,讓她別摻合,自己眼觀鼻鼻觀心,不聲不響當她的戳腳子去了。
婉婉沒法兒,笑道:“這孩子!自己都當了阿瑪了,怎麼還這模樣兒呀?我知道你想我是假,想家是真,等你阿瑪回來,我同他說說,不叫你上徐州去了,留在金陵,也好照應家裏。”
他不說話,也沒有鬆手,一麵唾棄自己昏了頭,一麵享受偷來的片刻寧靜。
她的裙裾有淡淡的清香,還如記憶裏的一樣。他曾經極其眷戀這種味道,那回他和亭哥兒一塊兒落水,她日夜照顧他,於是這份香氣就生了根,隻要嗅見,即會想起春光裏的她的臉。他說不清楚對她是種什麼感覺,隻是想親近,阿瑪越是阻止,他便越渴望。本以為離開這是非之地就會好的,可是沒有用,抑製過度,渴望更甚。到後來一閉上眼就看見她,她像一道光,那麼不容忽視的存在,他覺得公主就應該是那樣的。他仰慕她,即便大鄴消亡,她依舊會屹立不倒,他會拿全部生命去守衛她。
可惜他晚生了八年,無論如何追之不及了。自上回被阿瑪鞭打後,他以為自己可以忘記以前的種種,誰知見了她,聽見她的聲音,一切的努力頃刻便瓦解了。他的自製力在她麵前絲毫不起作用,他隻有掩藏好自己的那點私心,情難自抑的時候借親情蓋住了臉,偷偷摸摸地靠近她一些,起碼不會引起她的反感。就像現在,他忐忑著,又享受著,設想阿瑪現在如果回來撞見會怎麼樣。會怎麼樣……他不知道,頂多是個死吧,橫豎他已經有後了,死也無所謂。
他跪在她麵前,一霎兒千般想頭,婉婉哪裏知道那些。她不過帶著無奈的笑,真覺得他還沒長大,被迫當了爹,也是心不甘情不願的。
她撫撫他的發,“好孩子,我知道你的委屈一直憋在心裏,到這會兒也沒發散。還在為上回你阿瑪打你惱麼?那次的事兒究竟是什麼緣故,我問你阿瑪,他也不說。你要是受了冤枉,告訴額涅也成啊。今天可是好日子,小阿哥出生了,你這模樣,可怎麼辦呢?”
他卻搖頭,“兒子挨打……一點兒不冤枉,阿瑪打得對,打得好,一氣兒打死我,兒子的業障就還清了。”
他慢慢俯首下去,以一種卑微的姿態,把前額抵在她的腳尖。婉婉真不明白他是怎麼了,想來想去,一定是孩子在外麵受了苦,又不好意思告訴家裏,隻能在她跟前使性子。
她歎了口氣,這種父與子之間的矛盾,她也很難插手。猶記得當初大哥哥和爹爹頂了一句嘴,被吊在乾清宮的軒轅鏡下,太後去求情,還被爹爹踹了一腳。尤其現在這孩子不是她親生的,他心裏一些不可觸及的秘密,也未必願意告訴她。
可她看不了他這樣喪氣,彎下腰去架他的手臂,和聲說:“哥兒啊,今天得高高興興的。你給小阿哥取名字了嗎?這會兒少福晉一定想見你呢,咱們過去瞧瞧吧。”
他匍匐了好半天,似乎並不急著見妻子和兒子。婉婉愁眉苦臉地回頭瞧銅環和小酉,她們也愛莫能助,艱澀地衝她眨眼睛。她恍然大悟,“你是有話和我說吧?外人在場不便嗎?”立刻把跟前的人都遣了出去,“好了,人都不在了,你用不著避諱,想說什麼隻管說吧。”
他終於站起來,垂著兩手,訕訕看了她一眼,“額涅……”
她笑著點頭,“噯,說罷。”
燈影下的少年,簡直就是小號兒的良時,虎父無犬子,這句話在宇文家得到了最好的印證。婉婉看著他猶豫不決的樣子,他也隻有在家裏才表現得像個孩子。所以他支支吾吾問她想不想他的時候,她當然點頭說想。
“你長這麼大,沒離開過家,忽然要上軍中去,我怎麼能不記掛。如今在那裏都習慣了吧?依我的意思還是回來的好,哪怕是在新江口,總比去徐州近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