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故人長絕(2 / 3)

東籬還在哭,她掖著手深深看他兩眼,然後提著裙子上台階,再也沒有回頭。

哭聲漸遠了,她長出一口氣。孩子真是個怪異的東西,不哭的時候那麼可愛,哭起來簡直要人命。現在人送走了,最牽掛的也放下了,至於她身邊伺候的這些人,她有手書留下,良時見了,應該會容他們活命的。

她進裏間,把侍立的婢女打發出去,吩咐不許讓人進來打攪。點了盞蠟燭把皇帝的書信燒了,免得再讓人拿來做文章。該準備的都準備妥當,她在屋裏轉了兩圈,和這個生活了許久的地方做最後的告別。

她已經盡力,再也沒有堅持下去的必要了。二哥哥說自己會以死謝罪,可最該死的應當是她。現在回看前塵,仿佛可以置身事外。她看見毓德宮裏描眉畫目,揚著水袖的自己;看見低眉順眼,在太後跟前謹言慎行的自己;看見鳳冠霞帔,嫁作人婦的自己;看見承光殿裏氣湧如山,據理力爭的自己……每一幀都是罪孽,都是錯。如果母親去世時帶她一起走多好,跳出三界外,無喜亦無悲,就不必經曆這麼多的苦厄了。

她的一生說不上是成功還是失敗,錦衣玉食從不間斷,也有過短暫的幸福。還記得當初在嬿婉湖畔釣螃蟹,也記得月色溶溶和良時泛舟湖上,那時候多美好,從沒有想到會淪落到如此地步。她這個人,一切都可以舍棄,唯獨丟不下尊嚴,這是她生而為人最後的一點驕傲。活著有很多種選擇,有的人可以為五鬥米折腰,有的人情願餓死,也要挺直腰杆。人與人從來不同,選擇也從來不同,各有各的道理。隻是她享盡了人間的富貴,披著娘家賦予的輝煌出身,娘家倒了,轉投篡位的丈夫懷抱繼續逍遙,便不配做人了。

被愚弄,被踐踏,連守門的奴才都可以拆她的信件,如果活下去,可以預見這種情況還會繼續發生。憑什麼呢?原本想等最後的戰果,現在看來不需要了,山窮水盡後不過如此。

她慢慢走過去,在銅鏡前坐下,鏡子裏倒映出一張消瘦的臉,慘白沒有血色,似乎連美麗也不再了。她開了妝匣抿頭,畫了眉,點了口脂,總算找回一點顏色。

起身開箱籠,箱子一角的盒子裏裝著她受封的詔書,還有王妃麵聖時手持的笏板。她有金印好幾枚,除去兩枚私印,剩下的是各式各樣的龜鈕印。朝廷頒的官印,本來沒那麼多款兒,是父兄疼愛,自己造璽寶,總不忘捎帶上她。她經曆了大鄴三朝帝王,她有六枚赤金龜鈕印。

挑了兩枚出來,剪斷皮繩,掂一掂分量,足夠了。她的東西她得帶去,另四枚陪葬,放進棺槨裏,將來不至於忘了自己的身份。

印章有棱角,雖然小巧玲瓏,要吞下去卻不容易。然而一心求死,這肉身的損害,根本不在乎。她覺得喉嚨要被劃破了,沉甸甸往下墜,但心裏安定,終於可以告慰祖先了。二哥哥那麼恨她,她的辯解沒有用,隻有這才是最好的解釋。平川回到京城,把她的死訊帶回去,他總該明白她的心了。

至於良時,她知道活著,就躲不開他的糾纏。可她厭倦了,無法麵對,這是最幹脆利落的解決方法。自此生生世世永不複見,她再也不想同他扯上關係了。

她坐到南炕上,歪歪地倚著隱囊,轉頭看外麵的春/色。兩隻驪鳥飛過來,它們一定是夫妻,在空中也纏綿悱惻。她微微仰起一點笑,聽見肝腸寸斷的聲音,她居然忍得住那種痛。

多累啊……她疼得虛脫,支撐不住眼皮了,慢慢合起來。黑暗裏傳來悠揚的江南小調:家鄉呀,萬裏呀,魂夢長……

東籬的哭聲終於止住了,可是進了藩王府什麼人都不要,攀著銅環的脖子念叨太太。這小人兒,總是觸動人心最柔軟的那部分。他在長公主府養了很久,對她是極熟悉的,王府裏人反倒生疏,所以摟著她不放手。

銅環失笑,“先前太太要抱你,你怎麼躲呢?”一麵說一麵交給少奶奶,“我們殿下近來精神頭欠缺,怕委屈了哥兒。料著您一定想孩子了,如今外頭局勢又亂,不若讓哥兒在您身邊待兩天,過程子殿下身子好些了,再接哥兒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