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學童年代,除了一段他非常珍惜的純真友誼的記憶,就是在三湖鎮的求學生活,對其一生影響之大,從此“跌進了小說圈”。
有人認為《北雁南飛》、《春明外史》、《巴山夜雨》是父親不同時期的夫子自道,這當然不是事實,小說就是小說,它不是照搬生活,更不能是真人真事。話雖如此,但卻也不是空穴來風,雖然不是自傳,但它卻是父親曾經生活過的背景,通過書中的描寫,可以使我們了解到那些地方的民風、民情、生活習慣、地域風貌以及曆史文化等等。這些方方麵麵、林林總總的生活環境,自然會影響到一個人的成長,甚至決定一個人一生的命運。我在序言中曾經說過,由於各種原因,我們沒有父親幼年和少年時的相片,幸虧他寫了一部《北雁南飛》,從這本書中,我們可以知道他少年時讀書的所在地,三湖鎮的種種情況,也知道了他在“經館”念書是什麼樣子,從這些描寫中,讓我們從側麵了解到當時的曆史背景,從中可以尋覓到他的成長軌跡,走過的足印。
父親的童年,是在曾祖父的官衙中渡過的。曾祖父長年的戎馬生涯,使他養成了“拳不離手”的習慣,每日清晨,他總要在院子裏打拳舞槍,精湛的武功,矯健的身手,真是快如脫兔,靜如泰山,使父親佩服得五體投地,曾祖父是他幼小心靈中的偶像!對他的成長,性格的形成,有著巨大影響。練完了武功,祖孫二人也會嬉戲一番,父親在《劍膽琴心》的自序中寫道:“公常閑立廊廡,一腳蹺起二三尺,令恨水跨其上,顛簸作呼馬聲曰:‘兒願作英雄乎?’餘曰:‘願學爹爹跨高馬,佩長劍。’公大樂,就署中山羊,製小鞍轡,砍竹為刀,削葦作箭,輒令兩老兵教驅射舞之術於院中。恨水顧盼自雄,亦儼然一小將領也。”這一段,立“羊”橫刀,“沙場”馳騁的童年趣事,使父親終身不忘,他在1947年4月4日在北平《新民報》撰文《我做小孩的時候》,再次提起此事,直到晚年,他和我們閑聊,還不止一次說起這段童年往事,說到動情處,會嗬嗬地笑起來,這出自心底的開懷大笑,感染著我們跟他一起笑起來。由於曾祖父對他的巨大影響,父親雖手無縛雞之力,在吐屬蘊藉的文人風格中,又會掩飾不住一般耿介的陽剛之氣。
父親6歲入私墊,念蒙學,向孔夫子及先生行過禮後,就是正式學生了。所謂蒙家,就是先生隻教讀而不解釋文義。塾裏的學生年齡大小不一,讀的書本也不一樣,先生隻要求學生大聲誦讀,於是你念你的“人之初,性本善”,他念他的“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在這蛤蟆吵坑的環境裏,父親居然把《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就是俗話說的“三百千”,念得滾瓜爛熟,然後又糊裏糊塗地念了《論語》、《孟子》,像這樣深奧的書,先生又不講,孩子們根本就不知所雲,所以當時流行這樣一句話:“孟子見梁惠王,打得學童要吊梁。”父親果然是天資過人,不管懂不饉,他把這幾本書,都能倒背如流,在這兩三年間,父親換了幾個蒙館,情形大致相同,雖然先生不講,他悟性高,居然通過書本上的繪圖,弄懂了書義。那時這些圖畫都畫在書本的上端,算是早期的插圖吧,先生盡管不講,父親邊看圖,邊對照課文,連猜帶蒙地就弄懂了書的含義,他恍然大悟,讀書並不枯燥,是很有趣味的,他對讀書就更加有興趣了,這也算是有師的“無師自通”吧!後來他讀了《千家詩》,又喜歡上了詩,用他的話說,“莫名其妙地喜歡上了詩”。於是他成為學童中的佼佼者,小小的年齡,在鄰裏間就贏得了神童的美譽。
在父親8歲的時候,因祖父去景德鎮做事,他也跟隨前往,在父親就讀的景德鎮私塾,有一與眾不同之處,那就是墊中有兩個女學生,這樣的男女同班,在當時可說是驚世駭俗“破天荒”的事。這兩個女學生,有一個人和父親同齡,也是8歲,父親和她交好甚厚,兩人一起讀書,一起玩耍,青梅竹馬,天真無邪。那年元宵節,父親穿上了新衣,邀她一起去看燈,手拉著手,跟著飛舞的龍燈走了一條街又一條街,直至夜深,兩人才依依不舍分了手,父親對這段純真的友情,對這兒時的童侶,十分珍惜,他幾次撰文追懷這段往事。1929年3月3日,父親寫了一篇《舊年懷舊》的小品,刊在同日的《上海畫報》,雖是文言,但寫得清麗雋永,感情真摯,文章不長,轉錄如下:
予十齡時,隨先君客贛之景德鎮,就讀私塾,塾中有女學生二,一與予同庚,一則長予一歲,予不克憶其姓名,同庚者則於秋鳳也。秋鳳與予家比鄰而居,朝夕過從,相愛甚昵,故上學必同行。伊麵如滿月,發甚黑,以紅綠一大綹作發穗,豔乃絕倫,兒時私心好之,未敢言也。除夕,在秋鳳家擲升官圖,予屢負,秋鳳則屢勝,予款盡,秋鳳則益之。秋鳳母顧而樂之,謂其夫曰:
“兩小無猜,將來應成眷屬也。”時於家人多,即戲謔擁予及秋鳳作新人交拜式,予及秋鳳,皆麵紅耳赤,苦掙得脫。明日,鳳來予家賀歲,遇諸門,私而笑語予曰:“昨夕之事,兄母知否?”予笑曰:“知之,且謂爾來我家亦甚佳。”鳳睨予,以右手一食指掻其麵,笑躍而去。此事至今思之,覺兒童之愛,真而彌永,絕非成人後所能有。後六年,予複至鎮,則鳳已嫁人,綠葉成陰矣,予時已能為詩,不勝桃花人麵之感,有惆悵詩三十絕記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