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經抗戰烽火的磨難,“文革”十年的浩劫,每次搬家,父親都小心翼翼地把他和母親的結婚紀念照壓在書桌的玻璃板下,以便他每天伏案寫作時都能看到這張照片。
這張父親、母親婚後紀念照,曆經抗日戰火的磨難,歲月滄桑的變遷,“文化大革命”的“破四舊”,得以保存下來,由於它的“幸免於難”,就更加彌足珍貴了。1937年,抗日戰爭全麵打響。父親丟棄了一切財產,手提一隻皮箱,匆匆到了重慶。半年後,母親抱著我和3歲的三家兄,冒著日機的轟炸,涉水登山,經曆了千難萬險,完成了千裏尋夫的曆險記,終於和父親在重慶團聚了。而這張照片,隨外婆避難到了故鄉安徽潛山,在外婆的箱底裏,靜靜地躲了8年。抗日戰爭在8年的奮戰後,取得了偉大的勝利,我們一家也終於在北平團圓了。經過了8年炮火的襲擊和敵機的狂轟濫炸,才知道和平的可貴,經曆了漫漫長年的分離,才知道親人團聚的溫馨。父親在北平北溝沿甲23號的新家,看到花木扶疏的院子,坐在窗明幾淨的書桌前,自然和重慶山村茅草屋的滋味大不一樣,他非常珍惜這全家的團聚和新的生活。所以當他重新看到及把玩和母親合攝的紀念照時,真是百感交集,他情不自禁地把這張紀錄著他和母親幸福時光的照片,拿去複印,並且感慨係之的在照片後麵用毛筆楷書寫下了:
民國三十五年
古曆八月初六
吾人十五年
結婚紀念
恨水
周南
複印於北平
父親把題好字的紀念照,小心翼翼地壓在書桌的玻璃板下,這樣在他每天伏案寫作的時候,都能看到這張照片,會使父親想起在戰爭年代他們相濡以沫、患難與共的生活。1949年父親大病以後,我們從北溝沿搬到了磚塔胡同43號,父親又親自把這張紀念照,壓在書桌玻璃板下。他平時沉默少言,嚴肅而不苟言笑,生性忠厚而有些木訥,喜怒哀樂皆不形之於色,很少表露自己的感情。所以我一向對父親是敬畏多於親近。但是他在不經意間默默做出的這些“小動作”,卻含蓄真切地表達了父親對母親深厚誠摯的感情和豐富無比的內心世界。
“文化大革命”初期,我家的左鄰右舍,都進到了紅衛兵的光顧,叱罵之聲不絕於耳。我們為了保護父親,怕紅衛兵小將來“抄家”,就把當時認為是“四舊”的東西,收藏起來,母親的照片當然是在“四舊”的行列之中。突然有一天,就見父親拖著行動不便的身體,在北房的三間屋裏,翻動了所有桌子的抽屜,在尋找著什麼,等我們聽到了響動,要過去幫忙時,隻見他又走向我們住的南屋,急切地問我們:“你們看到了壓在玻璃板下,你娘帶著金鎖的那張照片了嗎?”當內子告訴他,是我把這張照片藏起來了。父親便沒作聲,轉身進了北屋,隨後他又做出了一個令我們意想不到的舉動,他用有些顫抖的手,把我們收起來的母親照片,又全都掛在他的床頭,與這些照片朝夕相伴,似乎仍然和母親生活在一起,他像守護神般地守護著這幾張紀錄著他與母親渡過的幸福時光的照片,為此哪怕被“抄家”,被“批鬥”或是為此送命,也在所不惜!這幾張照片一直伴隨著他到生命盡頭。
父親曾多次寫詩讚詠這些照片,在1960年3月7日寫的《黃日》五律四首中有詩雲:
黃日團團下,斜穿古粉牆。
人閑空遠望,雁老不成行。
貼壁雙鴦影,招魂一瓣香。
鏡前愁理發,重淚濕衣裳。
1961年8月8日(農曆六月二十七日)父親對著懸掛的照片,不禁前塵影事又上心頭,他伏案寫詩雲:
期近周南逝世二周年
欲語拈巾笑未能,十年薄幸我何曾。
竹樓憶語三更雨,書案多思夜半燈。
私祝名花仙國去,遙呼冰骨玉階升。
披襲姿表當風立,壁畫空教眾口稱。
這是父親詩詠母親身穿裘皮大衣的一幀小照,臨風玉立,光彩照人,鄰裏朋友來了,都會情不自禁讚一聲:真美!父親對燈夜讀,看累了書,看看壁間的母親倩影,心中便會感到慰藉和溫情。
1963年,父親腦血管痙攣,大病之後,手抖顫,握筆寫字己經很困難了,但在母親逝世近4周年之際,他仍然寫詩抒懷:
無題
一庭花影淡如無,若染風塵仔細除;
手扶案頭癡久立,牆間新掛美人圖。
母親在父親的眼中,永遠是那樣的美麗、溫柔、飄逸,所以父親才能對母親的小照癡情地久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