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勝利,舉家東歸。一路舟車行程,顛簸數千裏,穿越川、黔、湘、鄂、皖、蘇。全家安全無恙,一路福星,到達目的地,當然值得慶幸。
抗日勝利了,終於熬過了那漫長的8年歲月。苦難過去了!全中國沸騰了!小小的南溫泉山村也沸騰了!可以回到魂牽夢縈的故鄉,可以和親人團聚了!人們敲鑼打鼓,奔走相告,有的甚至拿著臉盆敲打著擁向街頭,跳著、笑著,盡情地傾瀉著心中的狂喜,南溫泉鄉鎮的街頭,成了喜悅的海洋。父親、母親也像小孩一樣,搶著我們的鞭炮放。這樣一種狂歡的場麵,很難用語言來形容。雖然已經過去了整整60年,但我仍然記憶猶新,宛如昨日。父親於1946年8月15日,即抗日勝利一周年紀念日之際,在北平《新民報》副刊《北海》寫了一篇文章,用他那支生花妙筆,為我們詳盡地描述了60年前我們那喜極欲狂的情形。2005年恰恰是抗日勝利60周年紀念,這篇文章是件非常難得的曆史文獻,把它摘錄一段,獻給讀者:
不是小說
北望齋之一夕
十二點鍾了,山穀裏少有的事,家家亮著燈火,門戶洞開,龍門陣散罷。我銜著一支煙卷,在屋子裏不住地徘徊,完了一支再吸一支,除了菜油燈芯,再剔得亮一點,我沒有其他的動作,隻是徘徊。門外一陣腳步聲,她帶著小孩子們回來了。她臉上帶著比和清一條龍的牌還要高興的笑,吹著燈籠,一麵笑說:“你真成,在家裏待得住。”她放下燈籠,在我手上取過煙卷去吸一口。我問:“街上有什麼熱鬧?”孩子們答:“人多極了。”小女兒忘了我的禁條,操著川音:“哪個人把罐罐頂在腦殼上打。”她用十個小手指捧著童發。兒子小全說:“還用說?老王沒得啥子耍,拿一口破鍋嚇實敲,嚇實敲!”他不說川話不夠勁,兩個手還比著。兒子小伍說:“那個外國人真好耍,他伸出兩個大拇指,遇到人就叫頂好,亂吼一陣。格老子。”她笑了:“別亂說,該挨揍了。睡吧,半夜了。”我問:“到底怎麼熱鬧?”她說:“其實沒什麼,就是人起哄。學生打著鑼鼓,老百姓家裏有什麼拿什麼出來敲,洗臉盆、銅盤子、破鍋,全是樂器。人一群跟著一群,燈籠火把,高舉過腦袋,在街上跑來跑去。國歌、義勇軍進行曲、小學校歌,打回老家去,發了狂一樣,大家亂唱。沒有火把,把掃帚點著。還有那個玩票的高太太,也跟在人群裏跳著唱,我瞧了都有點過分。孩子們吵死了,要買爆竹,我隻好去買爆竹,可是雜貨鋪裏爆竹賣完了。”我坐在黃竹子太師椅上昂著頭:“此天籟非人籟了。”她說:“那末,你為什麼不發一發天籟?”我道:“我的理智,還定服得住感情。也許今晚睡不著。”“咱們什麼時候離並四川?”她笑著問。我取出紙煙,給她一支,自吸一支,我擦著火柴先給她點上,然後自吸。沉默著噴出煙來,“我想得久了,第一個月交通恢複不了,第二個月走,沒有我們的份。第三個月,在四川的一切事情,也許結束了,第四月也許可以走。大概這個陰曆年在故鄉團圓了吧!我見著我的老太太,也見著你的老太太。”她又是一笑,不是比和清一條龍了,在菜油燈下,我想起除了她做新娘子那晚上,沒有哪次笑容比得上這次臉上的愉快。
雖然這已是將近20年的年月了。
父親、母親都是滴酒不飲的人,但是在那一晚,他們各自斟滿了一杯白酒,笑著一飲而盡,臉紅了,在菜油燈一閃一閃的照映下,他們充滿笑意的臉,輝映出了美麗的紅霞。
果不出父親所料,重慶的機關和下江人,紛紛都在作東歸計。《新民報》也擬在內地大發展,除已有的重慶、成都兩社外,還將在南京、上海、北平開辦新社。陳銘德、鄧悸惺兩先生,因父親在北平有人緣兒,又熟悉北平,再三懇請,為了8年患難與共的抗戰友誼,打消了到南京恢複《南京人報》的原意,忍痛割愛,將《南京人報》讓給張友鸞叔辦,自己到北平,創建《新民報》的北平版。這樣我們一家於抗日勝利後第三個月,離開了南溫泉三間茅草屋,搬到重慶,暫住在陳銘德老伯家,等待東歸。
我那年剛剛8歲,從我記事起,就住在山溝裏,從未到過大城市,雖然父親50歲大壽時,報社的父執們,把我們一家接到重慶,不過隻有一天,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隻是浮光掠影的一瞥,沒有留下什麼印象。這次不同了,我們在重慶住了近半月,是真的享受了大城市生活。陳老伯的家很豪華,電燈、電話、沙發、衛生間、洗澡間樣樣俱備,我這個從未離開過山村的野小子算是開了“洋葷”。街上車水馬龍,商店林立,稍有印象外,有兩件事,讓我看到“稀稀罕兒”!第一件是在一家商店門口,看見懸掛著一個木盒子,裏麵正唱著京戲,而且也有說話,令我稱奇不已,左看右看也不知所以,回到家一說,母親告訴我,那叫無線電收音機,好的可以收聽到幾千裏外北平的聲音,我聽了以後,感到匪夷所思,不可理解!第二件是看電影。因為我從小至今,從沒有看過電影,老聽人說,電影有多麼神奇,一張白布上,可以出現千軍萬馬,人可以說話,可以跳舞,可以上天入地,騰雲駕霧,簡直是無所不能。所以我對於看電影,可以說是多年來夢寐以求的一個願望,這回來到了重慶,可以了卻這個心願,心裏異常興奮。我在報紙廣告欄上,選了一個電影《月宮寶盒》,這家電影院離住處並不遠,征得母親的同意後,我便高高興興獨自去看電影,按照看戲的慣例,我買了一張“最好”的票,第一排中間位置,不料這個三級電影院,沒有銀幕,隻是用白粉刷牆,而第一排椅子離牆隻有二尺之遙,放出來的影像,碩大無比,奇形怪狀,因為離牆太近,還得仰頭高看,一場電影下來,脖子酸痛無比,回到家一說,父親、母親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母親說:“真是鄉巴佬,看電影要坐在後麵或是樓上,才看得清,也賴我沒說清楚,讓你出了一個大洋相!”
由於東下的人太多,輪船票很難買到,飛機票,對於我們這拖家帶口的“凱旋之民”,那是不敢問津的,《新民報》就包租了帶蓬的卡車,載報館人東歸。在我們即將出發之際,父親滿懷深情地寫了《告別重慶》一文:
不知不覺,在重慶躲過了8年的暴風雨,現在要走了,我實在有點依依不舍。以往8年,每在爬坡喘氣,走泥漿路戰戰兢兢餘,就常和朋友說,離開了重慶,再也不想來了。到了於今,我不知何故,我不忍說這句話了。人和人是能夠處出感情來的,人和地,又何嚐不是?嘉陵江的綠水,南溫泉的草屋,甚至大田灣的爛泥坑,在我的生命史上,將留下不可磨滅的一頁。
在南京失陷,家鄉吃緊的時候,我提一隻皮箱,悄然到了重慶。重慶的霧和山洞,保護我度過7年的轟炸,重慶的平價米,充了我6年的饑,南溫泉的草屋,為我擋了8年風雨。南溫泉的山水,溫暖了我8年的襟懷。不是這一些,怎樣活到今天,我又怎能不加以感謝?
……
我記得我初在本報寫的一篇短文,題目是《新街口是我們的》。這一炮算沒白放,今天我回到南京,可以徜徉在新街口,新街口到底是我們的,這是我回去最高興的一件事。我懷著一腔滿意的心情離汗重慶,我是更加高興地向重慶人告別。再會吧!朋友們,恕不一一登門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