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要命的人(2 / 3)

少女看看他,看看他死灰的臉,眼波中充滿了憐憫和同情。

她忽然發現,這個人就跟她自己同樣的可憐。

王風不看她,忽然從身上拿出幾錠銀子,拋入馬車裏。

這已經夠她生活很久。

少女道:"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王風道:"這意思就是說,從現在起,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少女道:"我能到哪裏去?"

王風道:"隨便你到哪裏,都跟我沒有關係。"他說走就走。

少女流著淚大叫:"你的心真的這麼狠,這麼硬?……"王風沒有回頭。

他已經走出很遠很遠了,已經聽不見馬車聲,也聽不見少女的啼哭。

陽光滿天。

他死灰色的臉上仿佛在閃著光,仿佛是淚光。

這個又心狠,又不要命的人,為什麼會流淚?

黃昏。

正午時他就開始喝酒,喝最劣的酒,也是最烈的酒。

現在他已大醉。

他衝出這破舊的小酒鋪,衝出條暗巷,拉住個漳頭鼠目的老頭子:"替我找個女人,找兩個,隨便什麼樣的女人都行,隻要是活的就行。"他找到了兩個。

兩個幾乎已不像女人的女人,生活的鞭子已將她們鞭撻得不成人形。

然後,他就開始在那又髒又破的木板床上嘔吐,幾乎連苦水都吐了出來。

然後,他又要去找酒喝。

這時夜已經深了,街上已看不見行人,燈光更已寥落。

晴朗的天氣,到了黃昏忽然變得陰暗了起來,無月無星。

陰慘慘的夜色,籠罩著陰慘慘的大地。

他迷迷糊糊,搖搖晃晃的走著,也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已走到哪裏。

隨便走到哪裏他都不在乎。

夜色更陰森,風也更冷,遠處高低起伏,竟是一片荒墳。

忽然間,一樣東西從墳堆間飛了起來——是一隻鳥。

一隻脖子上掛著鈴的鳥,鈴聲怪異而奇特,就仿佛要攝人的魂魄。

王風撲過去,想去捉它,這隻鳥卻已飛遠了。

鈴聲也遠了。

墳場間又出現了一個白發蒼蒼,枯幹矮小的白衣老人,他的身體很衰弱,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走,又仿佛根本就是被風吹來的。

事實上,王風根本就沒有看見他是怎麼來的。

他出現的地方,就是一座墳。

他的人就站在棺村裏。

一口嶄新的棺材,裏麵有陪葬的金珠,卻沒有死人。

死人怎麼會站了起來?

王風在揉眼睛。

他想再看看自己是不是眼睛發花,是不是看錯?

他沒有看錯。

他麵前的確有個白發的老人從棺村裏站了起來。

王風笑了。

他一點都不怕,卻忍不住要問道:"你是鬼?"老人搖搖頭。

王風道:"你是活人?"

老人又搖搖頭。

王風道:"你是什麼?"

老人道:"我是個死人。"

王風道:"你是死人,卻不是鬼?"

老人道:"我剛死,還沒有變成鬼,"王風道:"你剛死?怎麼死的?"老人道:"有人害死了我。"

王風道:"誰害的?"

老人道:"你。"

墳頭上荒草已枯黃,王風跑上去,盤膝坐了下來,盯著這老人。

他眼睛雖然睜得很大,雖然看了很久,卻還是看不太清楚。

這老人臉上朦朦朧朧,仿佛有層霧。據說剛死的人,臉上是會有種死氣,看來就像是霧。

王風歎了口氣,道:"看起來你好像真的是個死人。"老人道:"本來就是的。"

王風道:"這裏又沒有別的人,看起來好像真的是我害死了你。"老人道:"本來就是的。"

王風苦笑道:"隻不過——我究竟是怎麼害死你的,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老人道:"你當然不知道,有很多很多事你都不知道。"王鳳道:"你能不能告訴我?"

老人道:"有些事你知道了,對你並沒有好處,因為……"他的臉看來更神秘,忽然閉上嘴,索性躺進了棺村裏。

王風卻還是不肯放棄,也跳下墳頭,坐在棺材邊上,追問道:"為什麼?"老人索性連眼睛也閉了起來。

王風道:"好,你不說,我就坐在這裏不走。"老人在歎氣,歎了好幾聲,忽然問道:"你今年多大年紀?"王風道:"二十七。"

老人道:"二十六歲的人,絕不能知道這些事。"王風道:"為什麼?"

老人道:"因為你想知道的事,是屬於另外一個世界的。"王風道:"另外還有個世界?"

老人道:"有!"

王風道:"什麼世界?"

老人的臉仿佛在扭曲,過了很久,才緩緩道:"諸魔群鬼的幽冥世界。"他說得很真實。在這淒涼陰森的秋夜,在這荒墳衰草間,想起來更真實。

王風想笑,卻機伶伶打了個寒噤。

老人道:"你若知道了他們的秘密,也許你就活不長了。"他握起了王風的手。

他的手冰冷,聲音卻很溫和,又道:"可是你今年才二十六,你至少還可以再活三四十年。"這次王風笑出來了。

老人道:"你以為我是在說謊?"

王風道:"我知道你沒有說謊,可是你說錯了。"老人道:"什麼地方錯了?"

王鳳忽然拉開衣襟,露出了健壯結實的胸膛,心口上有個小小的黑點。

他問:"你看這是什麼?"

老人道:"是顆痣。"

王風道:"不是。"

老人道:"是個小黑點。"

王風道:"也不是。"

老人看著他,等著他自己解釋。

王風道:"這是個記號。"

老人道:"什麼記號?"

王風道:"要命的記號。"他自己又解釋:"無論誰有這記號,都表示他的命已不是他自己的了。"老人道:"這記號是怎麼來的?"

王風道:"是被一種叫要命閻王針的暗器打出來的。"老人道:"要命閻王針?"

王風道:"隨便什麼人被這種暗器打在身上,都絕對話不過半個時辰。"老人說道:"你好像已活了不止半個時辰了。"王風道:"那隻因為我運氣好,我快死的時候,剛好碰見了葉老先生。"老人道:"葉老先生是什麼人?"

王風道:"葉老先生就是葉天士,也就是天下第一位名醫。"老人道:"他救了你?"

王鳳道:"他隻不過是暫時保住了我的命罷了。"老人道:"暫時是多少時候?"

王鳳道:"一百天。"他又笑了笑,笑容看起來已很淒涼:"所以我今年雖然才二十六,可是我已經話不到一百天,現在已經過了三十九天。"一百天除掉了三十九天,是六十一天。

老人道:"所以你現在最多已經隻能夠再活兩個月。"王風道:"也許還能活兩個月另兩天。"

九月隻有二十九天。一個知道自己最多隻能再活兩個月的人,對生命還有什麼珍惜?他為什麼還不敢拚命?所以過去的這三十九天中,他已做了七八件別人不敢做的事。

他殺了七八個本來早就已該死,卻又偏偏沒有死的人。所以他無情,他心狠。因為他不願再傷別人的心。

夜色淒迷。

老人也對著他看了很久,忽然問道:"你剛才有沒有看見一隻鳥?"王風當然看見了。從荒墳中飛出來的鳥,帶著懾魂的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