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千古絕響(2 / 3)

除了對待官場的態度外,阮籍更讓人感到怪異的,是他對於禮教的輕慢。

眾所周知,禮教對於男女間接觸的防範極嚴,叔嫂間不能對話,朋友的女眷不能見麵,鄰裏的女子不能直視,如此等等的規矩,成文和不成文地積累了一大套。中國男子,一度幾乎成了最厭惡女性的一群奇怪動物,可笑的不自信加上可惡的淫邪推理,既裝模作樣又戰戰兢兢。對於這一切,阮籍斷然拒絕。有一次嫂子要回娘家,他大大方方地與她告別,說了好些話,完全不理叔嫂不能對話的禮教。隔壁酒坊裏的小媳婦長得很漂亮,阮籍經常去喝酒,喝醉了就在人家腳邊睡著了,他不避嫌,小媳婦的丈夫也不懷疑。

特別讓我感動的一件事是:一位兵家女孩,極有才華又非常美麗,不幸還沒有出嫁就死了。阮籍根本不認識這家的任何人,也不認識這個女孩,聽到消息後卻莽撞趕去吊唁,在靈堂裏大哭一場,把滿心的哀悼傾訴完了才離開。阮籍不會裝假,毫無表演意識,他那天的滂沱淚雨全是真誠的。這眼淚,不是為親情而灑,不是為冤案而流,隻是獻給一具美好而又速逝的生命。荒唐在於此,高貴也在於此。有了阮籍那一天的哭聲,中國數千年來其他許多死去活來的哭聲就顯得太具體、太實在,也太自私了。終於有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像模像樣地哭過了,沒有其他任何理由,隻為美麗,隻為青春,隻為異性,隻為生命,哭得抽象又哭得淋漓盡致。依我看,男人之哭,至此盡矣。

禮教的又一個強項是“孝”。孝的名目和方式疊床架屋,已與子女對父母的實際感情沒有什麼關係。最驚人的是父母去世後的繁複禮儀,三年服喪、三年素食、三年寡歡,甚至三年守墓,一分真誠擴充成十分偽飾,讓活著的和死了的都長久受罪,在最不該虛假的地方大規模地虛假著。正是在這種空氣中,阮籍的母親去世了。

那天他正好和別人在下圍棋,死訊傳來,下棋的對方要停止,阮籍卻鐵青著臉不肯歇手,非要決個輸贏。下完棋,他在別人驚恐萬狀的目光中要過酒杯,飲酒兩鬥,然後才放聲大哭,哭的時候,口吐大量鮮血。幾天後母親下葬,他又吃肉喝酒,然後才與母親遺體告別,此時他早已因悲傷過度而急劇消瘦,見了母親遺體又放聲痛哭,吐血數升,幾乎死去。

他完全不拘禮法,在母喪之日喝酒吃肉,但他對於母親死亡的悲痛之深,又有哪個孝子比得上呢?這真是千古一理了:許多叛逆者往往比醜道者更忠於層層外部規範背後的內核。阮籍衝破“孝”的禮法來真正行孝,與他的其他作為一樣,隻想活得真實和自在。

他的這種做法,有極廣泛的社會啟迪作用。何況魏晉時期因長年戰亂而早已導致禮教日趨懈弛,由他這樣的名人用自己哄傳遐邇的行為一點化,足以移風易俗。據《世說新語》所記,阮籍的這種行為即便是統治者司馬昭也樂於容納。阮籍在安葬母親後不久,應邀參加了司馬昭主持的一個宴會。宴會間自然免不了又要喝酒吃肉,當場一位叫何曾的官員站起來對司馬昭說:“您一直提倡以孝治國,但今天處於重喪期內的阮籍卻坐在這裏喝酒吃肉,大違孝道,理應嚴懲!”司馬昭看了義憤填膺的何曾一眼,慢悠悠地說:“你沒看到阮籍因過度悲傷而身體虛弱嗎?身體虛弱吃點喝點有什麼不對?你不能與他同憂,還說些什麼!”

魏晉時期的一大好處,是生態和心態的多元。禮教還在流行,而阮籍的行為又被允許,於是人世間也就顯得十分寬闊。記得阮籍守喪期間,有一天朋友裴楷前去吊唁,在阮籍母親的靈堂裏哭拜,而阮籍卻披散著頭發坐著,既不起立也不哭拜,隻是兩眼發直,表情木然。裴楷吊唁出來後,立即有人對他說:“按照禮法,吊唁時主人先哭拜,客人才跟著哭拜。這次我看阮籍根本沒有哭拜,你為什麼獨自哭拜?”說這番話的大半是挑撥離間的小人,且不去管他了,我對裴楷的回答卻很欣賞,他說:“阮籍是超乎禮法的人,可以不講禮法;我還在禮法之中,所以遵循禮法。”我覺得這位裴楷雖是禮法中人卻頗具魏晉風度,他自己不太圓通卻願意讓世界圓通。

既然阮籍如此幹脆地扯斷了一根根陳舊的世俗經緯而直取人生本義,那麼,他當然也不會受製於人際關係的重負。他是名人,社會上要結交他的人很多,而這些人中間有很大一部分是以吃食名人為生的:結交名人為的是分享名人,邊分享邊覬覦,一有風吹草動便告密起哄、興風作浪,刹那間把名人圍啄得累累傷痕。阮籍身處亂世,在這方麵可謂見多識廣。他深知世俗友情的不可靠,因此絕不會被一個似真似幻的朋友圈所迷惑。他要找的人都不在了:劉邦、項羽隻留下了一座廢城,孫登大師隻留下滿山長嘯,親愛的母親已經走了,甚至像才貌雙全的兵家女兒那樣可愛的人物,在聽說的時候已不在人間。難耐的孤獨包圍著他,他厭煩身邊虛情假意的來來往往,常常白眼相向。時間長了,阮籍的白眼也就成了一種明確無誤的社會信號,一道自我衛護的心理障壁。但是,當阮籍向外投以白眼的時候,他的內心也不痛快。他多麼希望少翻白眼,能讓自己深褐色的瞳仁去誠摯地麵對另一對瞳仁!他一直在尋找,找得非常艱難。在母喪守靈期間,他對前來吊唁的客人由衷地感謝,但感謝也僅止於感謝而已。人們發現,甚至連官位和社會名聲都不低的嵇喜前來吊唁時,閃爍在阮籍眼角裏的,也仍然是一片白色。

人家吊唁他母親他也白眼相向!這件事很不合情理,嵇喜和隨員都有點不悅,回家一說,被嵇喜的弟弟聽到了。這位弟弟聽了不覺一驚,支頤一想,猛然憬悟,急速地備了酒、挾著琴來到靈堂。酒和琴,與吊唁靈堂多麼矛盾,但阮籍卻站起身來,迎了上去。你來了嗎,與我一樣不顧禮法的朋友,你是想用美酒和音樂來送別我操勞一生的母親?阮籍心中一熱,終於把深褐色的目光濃濃地投向這位青年。

這位青年叫嵇康,比阮籍小十三歲,今後他們將成為終身的朋友,而後代一切版本的中國文化史則把他們倆的名字永遠地排列在一起,怎麼也拆不開。

嵇康是曹操的曾孫女婿,與那個已經逝去的英雄時代的關係,比阮籍還要直接。

嵇康堪稱中國文化史上第一等的可愛人物,他雖與阮籍並稱於世,而且又比阮籍年少,但就整體人格論之,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要比阮籍高出許多,盡管他一生一直欽佩著阮籍。我曾經多次想過產生這種感覺的原因,想來想去終於明白:對於自己反對什麼追求什麼,嵇康比阮籍更明確、更透徹,因此他的生命樂章也就更清晰、更響亮了。

他的人生主張讓當時的人聽了驚心動魄:“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他完全不理會種種傳世久遠、名目堂皇的教條禮法,徹底厭惡官場仕途,因為他心中有一個使他心醉神迷的人生境界。這個人生境界的基本內容,是擺脫約束、回歸自然、享受悠閑。羅宗強教授在《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一書中說,嵇康把莊子哲學人間化,因此也詩化了,很有道理。嵇康是個身體力行的實踐者,長期隱居山陽(在今河南焦作東南),後來到了洛陽城外,竟然開了個鐵匠鋪,每天在大樹下打鐵。他給別人打鐵不收錢,如果有人以酒肴作為酬勞他就會非常高興,在鐵匠鋪裏拉著別人開懷痛飲。

一個稀世的大學者、大藝術家,竟然在一座大城市的附近打鐵!沒有人要他打,隻是自願;也沒有實利目的,隻是覺得有意思。與那些遠離人寰、瘦骨嶙峋的隱士們相比,與那些皓首窮經、弱不禁風的書生們相比,嵇康實在健康得讓人羨慕。

嵇康長得非常帥氣,這一點與阮籍堪稱伯仲。魏晉時期的士人為什麼都長得那麼挺拔呢?你看嚴肅的《晉書》寫到阮籍和嵇康等人時都要在他們的容貌上花不少筆墨,寫嵇康更多,說他已達到了“龍章鳳姿、天質自然”的地步。朋友山濤曾用如此美好的句子來形容嵇康(叔夜):

叔夜之為人也,岩岩若孤鬆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

現在,這棵岩岩孤鬆,這座巍巍玉山正在打鐵。強勁的肌肉,愉悅的吆喝,爐火熊熊,錘聲鏗鏘。難道,這個打鐵佬就是千秋相傳的《聲無哀樂論》、《太師箴》、《難自然好學論》、《管蔡論》、《明膽論》、《釋私論》、《養生論》和許多美妙詩歌的作者?這鐵,打得真好!

嵇康打鐵不想讓很多人知道,更不願意別人來參觀。他的好朋友、文學家向秀知道他的脾氣,悄悄地來到他身邊,也不說什麼,隻是埋頭幫他打鐵。說起來向秀也是了不得的人物,文章寫得好,精通《莊子》,但他更願意做一個最忠實的朋友,趕到鐵匠鋪來當下手,安然自若。向秀還曾到山陽幫另一位朋友呂安種菜灌園,呂安也是嵇康的好友。這些朋友,都信奉回歸自然,因此都幹著一些體力活。向秀奔東走西地多處照顧,怕朋友們太勞累,怕朋友們太寂寞。

嵇康與向秀在一起打鐵的時候,不喜歡議論世人的是非曲直,因此話並不多。唯一的話題是談幾位朋友,除了阮籍和呂安,還有山濤。呂安的哥哥呂巽,和他關係也不錯。稱得上朋友的也就是這麼五六個人,他們都十分珍惜。在淳樸自然的生態中,他們絕不放棄親情的慰藉。這種親情彼此心照不宣,濃烈到近乎淡泊。

正這麼叮叮當當地打鐵呢,忽然看到一支華貴的車隊從洛陽城裏駛來。為首的是當時朝廷寵信的一個貴公子,叫鍾會。鍾會是大書法家鍾繇的兒子,鍾繇做過魏國太傅,而鍾會本身也博學多才。鍾會對嵇康素來景仰,一度曾到敬畏的地步,例如當初他寫完《四本論》後很想讓嵇康看一看,又缺乏勇氣,隻敢遠遠地把文章扔到嵇康住處的門裏,轉身就走。現在他的地位已經不低,聽說嵇康在洛陽城外打鐵,決定隆重拜訪。鍾會的這次來訪十分排場,照《魏氏春秋》的記述,是“乘肥衣輕,賓從如雲”。

鍾會把拜訪的排場搞得這麼大,可能是出於對嵇康的尊敬,也可能是為了向嵇康顯示點什麼。但嵇康一看卻非常抵拒。這種突如其來的喧鬧,嚴重地侵犯了他努力營造的安適境界。他掃了一眼鍾會,連招呼也不打,便與向秀一起埋頭打鐵了。他掄錘,向秀拉風箱,旁若無人。

這一下可把鍾會推到了尷尬的境地:出發前他向賓從們誇過海口,現在賓從們都疑惑地把目光投向他。他隻能悻悻地注視著嵇康和向秀,看他們不緊不慢地幹活。看了很久,嵇康仍然沒有與之交談的意思,鍾會向賓從揚揚手,上車驅馬,回去了。

剛走了幾步,嵇康卻開口了:“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鍾會一驚,立即回答:“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問句和答句都簡潔而巧妙,但鍾會心中實在不是味道。鞭聲數響,龐大的車隊回洛陽去了。

嵇康連頭也沒有抬,隻有向秀怔怔地看了一會兒車隊後麵揚天的塵土,眼光中泛起一絲擔憂。

對嵇康來說,真正能從心靈深處幹擾他的,是朋友。友情之外的造訪,他可以低頭不語,揮之即去,但對於朋友就不一樣了,哪怕是一丁點兒的心理隔閡,也會使他焦灼和痛苦。因此,友情有多深,幹擾也有多深。

這種事情,不幸就在他和好朋友山濤之間發生了。

山濤也是一個很大氣的名士,當時就有人稱讚他的品格“如璞玉渾金”。他與阮籍、嵇康不同的是,有名士觀念卻不激烈,對朝廷、對禮教、對前後左右的各色人等,他都能保持一種溫和而友好的關係。但也並不庸俗,又忠於友誼,有長者風,是一個很靠得住的朋友。他當時擔任尚書吏部郎,做著做著不想做了,要辭去,朝廷要他推薦一個合格的人繼任,他真心誠意地推薦了嵇康。

嵇康知道此事後,立即寫了一封絕交信給山濤。山濤字巨源,因此這封信名為《與山巨源絕交書》。我想,說它是中國文化史上最重要的一封絕交書也不過分吧,反正隻要粗涉中國古典文學的人都躲不開它,直到千餘年後的今天仍是這樣。

這是一封很長的信,其中有些話說得有點傷心——

聽說您想讓我去接替您的官職,這事雖沒辦成,從中卻可知道您很不了解我。也許您這個廚師不好意思一個人屠宰下去了,拉一個祭師做墊背吧……

阮籍比我淳厚賢良,從不多嘴多舌,也還有禮法之士恨他,我這個人比不上他,慣於傲慢懶散,不懂人情物理,又喜歡快人快語,一旦做官,每天會招來多少麻煩事!……我如何立身處世,自己早已明確,即便是在走一條死路也咎由自取,您如果來勉強我,則非把我推入溝壑不可!

我的母親和哥哥剛死,心中淒切,女兒才十三歲,兒子才八歲,尚未成人,又體弱多病,想到這一些,真不知該說什麼。現在我隻想住在簡陋的舊屋裏教養孩子,常與親友們敘敘離情,說說往事,濁酒一杯,彈琴一曲,也就夠了。不是我故作清高,而是實在沒有能力當官,就像我們不能把貞潔的美名加在閹人身上一樣。您如果想與我共登仕途,一起歡樂,其實是在逼我發瘋,我想您對我沒有深仇大恨,不會這麼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