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阿陳捅捅老板又指指我,擠眉弄眼地學我的發呆樣子,吃吃地笑,活脫脫一副白相人德性。這個阿陳,為了討老板高興,真是怎麼肉麻都不怕。這麼好演技,又娘娘腔,幹嘛不唱戲去?

但是我顧不得理會他們,隻是盯著沈曹問:“那麼依你說,人們可以借這個軟件隨意穿棱時空,那麼她在彼時彼地發生的一切事情是真的還是假的?如果她回到從前去做了某些事情,而那些事是已經發生過的,那麼她就算改變了曆史又怎麼樣呢?就好像一個人已經死了,我跑回去阻止她死,難道她能重新活過來嗎?”

“這就屬於哲學領域的問題了。”沈曹答,“我們所處的空間是重合的,宇宙裏同時有幾個空間時間在並行,就是說,這個你在不同的時空裏有不同的形象和作為,如果你改變了曆史,那麼雖然在這個時空裏有些事情已經發生過了,可是在另一個時空它將沿著你改變的方向做另一種發展。”

“這個論調我好像聽過,是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是嗎?他認為時間和空間一樣,都是相對的,人如果能夠超越光速,就可以去往過去未來。那麼不同的時間地點就有了不同的我。當這個我在上海吃螃蟹的時候,另一個我還在蘇州河裏摸螃蟹呢,是這樣的嗎?”

我怎麼也想不明白

“差不多。”沈曹點頭讚許。

“不過我怎麼也想不明白。我就是我了,怎麼會有好幾個?比如我昨天看到一本書沒來得及買,今天後悔了,可是再去書店的時候發現已經賣完了。難道我能退回到昨天去再買一本?”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但是事情發生的時候,已經記錄在另一個時空了,你的今天還是這樣過。但是你在另一個時空裏的今天便被改變了。”沈曹侃侃而談,“這就好像你在網上發文件,今天發了一個帖子,明天你修改後發在另一個論壇上了。那麼這個論壇裏的帖子雖然已成定局,但另外一個論壇的帖子卻以不同的麵貌重新出現。發生了的固然已經發生,改變著的卻依然在改變。

換言之,這個時空的曆史是能動的而不是被動的,這樣說,你明白嗎?“

“我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我甩一下頭發,仍然執著地回到起點去,“那麼你可以幫我見到張愛玲嗎?”

這一次,連沈曹也忍不住,和老板、阿陳一起放聲大笑起來。

夜已經很深了。

上海的初秋,悶而濕熱,風從窗戶裏吹進來,粘粘的,好像抓一把可以攥出水來。

五十年前的上海秋天,也是這樣的熱麼?

我在夢中對沈曹說:“你那麼神通廣大,帶我回到五十年前好不好?”

“那時的張愛玲,已經很不快樂。”沈曹建議,“不如去到六十年前。她和胡蘭成初相遇的時候,又剛剛寫出《傾城之戀》和《金鎖記》,事業愛情兩得意,那段日子,是她一生中的亮點。”

“但是如果不是胡蘭成,張愛玲的悲劇就都重寫了。”我悠然神往,“如果真的可以去到六十年前,我會去勸她不要跟他在一起。”

“如果讓我選擇回到過去,我就不要去那麼遠。我隻去到十年前,要比裴子俊更早認識你,改寫你的愛情史。”

我大窘,怦然心動,愴惻感傷,竟然難過得醒了過來。原來是個夢。

可是心“嘭嘭”跳得又急又響,夢裏的一切,就好像真的一樣,沈曹的眼神深情如許,所有的對白言猶在耳,蕩氣回腸。嘿!隻不過見了一麵,竟然夢見人家向自己求愛。難道,我已經愛上了他?

忽然聽得耳畔有細細歎息聲,驀然回身,竟見一個梳著愛司頭的女子端坐在自己床畔,那身上穿著的,寬袍大袖,不知是寢衣還是錦袍,隻依稀看得出大鑲大滾的鮮豔的闊邊刺繡,額頭廣潔如清風朗月,雙眸冷鬱卻如暗夜寒星,略帶抑鬱,欲語還休。那派頭風度,胡蘭成讚美過的“天然妙目,正大仙容”,既熟悉又陌生,她是誰?

我的眼睛忽然就濕了:“你終於來了。”

“不要找我。”她低語,站起,款款走至窗前。風拂動她的發絲,栩栩如生。

此刻的她,究竟是生還是死?

“為什麼?”

“曆史不可改變,天機不可泄露。打破宇宙平衡的人,會遭天譴。”

“天譴?”我一愣,“你是說沈曹?他會有不測?”

然而她已經不再答我,顧自迎向窗子,風吹起她的長發,有看不見的波瀾暗湧,雷聲隱隱。她的袖子揚起,可以清晰地看到織錦袖邊上雲卷雲舒的如意花紋。

“別走!”我向前一迎,驚醒過來,又是一個夢。

就在這時候,門忽然被敲響了。

門開處,赫然站著濕淋淋的沈曹。

“外麵下雨了嗎?”我捏捏自己的麵孔,“或者是我自己在做夢?”

“我剛才夢到了你,就想趕來看你。”沈曹身上往下滴著水,眼神淒苦而狂熱,仿佛有火在燃燒,“錦盒,我想起來了,我見過你!我想起在什麼時候見過你了!”

“是嗎?什麼時候?”

再次將我驚醒過來

他正欲回答,一陣電話鈴響再次將我驚醒過來,發現自己仍然躺在床上,濕淋淋一身是汗。

而旁邊,電話鈴仍在一聲遞一聲地尖叫。

我取過放在耳邊:“喂?”

“錦?”對方是個陌生的男聲,明明帶著笑,卻無端地有些哽咽。

我豎起寒毛:“你是哪位?”

“沈曹,今天剛和你見過麵的……我想起來了,其實我們以前就見過。”

我幾乎要尖叫,又是夢?!恨不得將聽筒拋出去砸個粉碎,逼自己醒過來。但是手不聽使喚,耳邊的聽筒仍然傳遞來沈曹微啞的聲音:“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你。我想問你,我們可不可以見個麵?”

“見麵?”我在夢裏問,“這個時候?”

“可以嗎?”

有什麼不可以呢?反正是夢。既然是夢,就順遂自己的心,放縱一回吧。

我迅速報出自己的住址:“我等你,你要喝什麼茶?”

唉,不論是什麼茶,也許我根本不會等到水沸茶香,夢就已經醒了。

古有黃梁夢熟,今天我來煮一壺龍井等著夢醒吧。不知道夢醒時,茶涼否?

我洗過臉又換了衣裳,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仍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咬一下嘴唇,是疼的。可是,夢裏我也會疼哦。剛才夢見張愛玲,她幽怨的眼神,眼神裏冷鬱的魅惑,讓我的心都揪緊了,還有沈曹的電話,和這之前的濕淋淋的他,說著一模一樣的話,如果現在是清醒的話,那麼剛才的夢豈非也是真實?可他明明沒有來,窗外也明明沒有下雨。

我呻吟起來,覺得再不做些什麼,自己就快瘋了。

“隨手泡”裏的水很快沸了。我關了電源,等它涼下來。

龍井是要用八十度水衝泡的,過熱就悶熟了,如果水溫冷了,而沈曹還沒有來,那麼這一切就是真的而不是夢。因為夢裏都是順心如意的,隻有生活的真實才處處與人做對。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這麼說,真的是夢?

我的心還在猶豫著要不要開門要不要相信,可是我的腿已經將我帶到門前,而且手不從心地拉開了銷。

門外站著沈曹,眼神淒苦而炙熱,仿佛有火在燃燒。可是他的身上,是幹的。

我忍不住就伸出手去在他胳膊上摸了一把:“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是真的。”他居然這樣回答,“不是做夢。”

“不是夢?”

“剛才是夢,但現在這個我是真的。”他拉著我的手走進來,恍惚地一笑,“你果然備了茶。”

與此同時他發現了那本攝影集:“你買了這個?”他看著我,眼睛閃亮,“你沒有告訴我,你有這個。”

“我在超市碰到它。”我說,那是真正的“碰到”,我翻看張愛玲,一轉身,碰落這本書,然後半是自願半是被迫地買下它,承認了這份緣。一切都是注定。

坐在茶案前,他熟練地將杯盞一一燙過,觀音入宮,重洗仙顏,高山流水,春風拂麵,片刻將茶衝定,反客為主,斟一杯放在我麵前:“請。”

“請。”我做個手勢,三龍護鼎,三口為品,將茶慢慢地飲了,一股暖流直衝肺腑,茶香嫋嫋,沁人心脾。這麼說,不是夢了?

我看定他:“剛才,我夢見你。”

“我知道。我也夢到你。所以,我想見你。”

“這是怎麼回事?”

“我說不清。不過,剛才我試驗新軟件,催眠自己,去了十年前的中央美院,看到你在校園裏走……”

“你去了杭州美專?”我驚訝,“你怎麼知道我是杭州美院的?”

走路的姿勢如履薄冰

“我不知道。事實上,我也是美院的。隻不過,比你大了四屆,你入校的時候,我已經畢業了。那次回校是應校長邀請去拍幾張片子,在校長室的窗口看到你,覺得你的姿勢態度都不像一個現代人,遺世獨立,孑孓獨行,非常有韻味,就拿出相機搶拍了一張照片。但是我追下樓的時候,你已經不見了……”

他說著從口袋裏取出一張鑲在雕花銀相框裏的照片來:“我怕你不信,特意把它找了出來。”

照片中的女孩隻有一個側影,但是一眼已經看出那是我。長裙,長發,懷裏抱著一摞書,側歪了頭在踽踽地走,身形瘦削,恍若腳不沾塵。

讀書時同學常常笑我這個走路的姿勢如履薄冰,又好像披枷帶鎖。

但是現在沈曹說:遺世獨立,非常有韻味。

什麼叫知己。就是擦肩而過時已經讀懂對方的眼神腳步,哪裏需要十年相處?

“送給你。”他說,“算是遲了十年的見麵禮。”

“送給我?”我接過來,忍不住按在胸前,深吸一口氣,眼睛不自已地濕了。

這一刻,他和我,都明白在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愛情。是的,在我與裴子俊近十年的馬拉鬆戀愛之後,我終於知道了,什麼是真正的我渴望中的愛情。

可是,來得何其遲?遲了十年。

夢中的沈曹說過:“如果讓我選擇回到過去,我隻去到十年前,要比裴子俊更早認識你,改寫你的愛情史。”

卻原來,十年前他真的見過我的。可是,卻失之交臂……

淚流下來,我再也分不清什麼是現實什麼是夢。風仍然粘濕,但我已經不覺得熱,心底裏,是說不出的一種隱隱歡喜和深深淒苦……

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鳥兒在窗外叫得正歡,有花香隨風送進來,是個萬裏無雲的豔陽天。

我伸個懶腰,走到窗前,看到茶幾上的銀相框,忽然愣住了——有小天使輕盈地飛在相框右角,彎弓巧射,一箭雙心對穿而過,造型十分趣致可愛。

記憶一點點浮上來。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昨天晚上,我曾經在這裏同一個人談了很久,品茶,聊天,甚至流淚……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那一切,是真的麼?

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起來,心若憂若喜,七上八下。我問自己,到底希望昨晚的一切是夢還是真?如果是真,要不要繼續下去?如果是夢,要不要讓它成真?

可是如何對子俊交代?難道對他說:對不起,你走的這幾天,我認識了一個人,後來發現我其實十年前就見過他,所以我們……怎麼說得出口?

而且,我對沈曹又了解多少呢?他是一個成功的攝影師,設計師,是個天才,畢業於杭州美專,十年前曾和我有過半麵之緣,以後或許會同我們公司合作——除此之外,我知道他多少?他的家庭,他的興趣愛好,他的經曆,他有沒有女朋友,談過幾次戀愛,他的愛情觀與婚姻觀,他是不是真的愛我……這些,我了解嗎?

我望向鏡子。鏡子裏是紅粉緋緋的一張桃花麵,眉眼盈盈,欲嗔還喜,所謂春風得意就是這個樣子吧?

理智還在趑趄不前,心卻早已飛出去,不由自己。

相框下有一張紙條,我拾起來,看到龍飛鳳舞的一行字:

——我們能有幾個十年經得起蹉跎?看著你夢中的淚痕,我決定讓往事重來,再也不可錯過。靜安寺AlwaysCafe等。

靜安寺?那不是張愛玲住過的地方?

沈曹,他竟如此知我心意。這樣的約會,又怎忍得住不去?

手按在咖啡館門柄上的一刹,心已經“蓬”地飛散了。

“每天下午,在陽光裏我會挑一個靠窗的位置,喝咖啡,看著外麵的世界。”

這句話,分明是張愛玲文章中的句子,如今竟被拿來做店招牌廣告語了。

沈曹,他是帶我來尋夢,亦是造夢。

我再一次迷失。

是下午茶時間,但是咖啡館裏客人了了。沈曹占著一個靠窗的座位在朝我微笑,微微欠身,替我把椅子拉開了,待我站定,又輕輕推送幾分——不要小看了這些個細節,有時候女人的心,就在那分寸之間起了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