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還要再搜集一些資料

但是沈曹說,他還要再搜集一些資料,做好準備,才能帶我做第一次試驗。

他猶豫地說:“我的研究,還停留在理論剛剛結合實踐的階段,相當於數學領域中新出爐的一條運算規則設想,理論得出來了,還沒有應用,尋找張愛玲,是這規則下看起來相對簡單的一道題目,等於是第一次驗算。可是驗算的結果到底是證明規則的正確性還是謬理,尚未可知。而且用到催眠術,畢竟還是有一定危險性的。錦盒,我們是不是應該再等些日子,讓我把這些實驗結果進一步完善後,再進行嚐試?”

“可是如果不嚐試,就永遠無法得出最終結論。”我自告奮勇,“總之你要尋找一個誌願者試藥,我願意做這第一個吃螃蟹的人。至少,我比別人有更有利的條件,就是我的熱情和對你的信心。”

沈曹十分震撼:“錦盒,為了你,我也要將實驗早日完成。”

接下來的日子,生活忽然變得不同。我仍然朝九晚五,看阿陳的白眼和老板的笑臉。

可慶幸的是,老板的笑臉越來越多,而阿陳的白眼則早已轉作了青眼。

我當然明白那些和顏悅色不是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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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曹每天都派速遞公司送花給我,玫瑰雛菊康乃馨,大束大束,每次都是九十九朵。

剛開始辦公室的女孩子還大驚小怪打聽出手這麼闊綽的紳士是哪位,漸漸便不再問了,隻紛紛投以嫉妒的眼神。

可悲亦或可喜?女人的尊卑往往取決於賞識她的男人的身份尊貴與否。

但是他不打一個電話給我。因為他說過,在做好準備之前,不會再找我。

而子俊正好相反,每晚都會準時準點地有電話打進來,問我有沒有關煤氣,叮囑我記得吃早飯,不要老是服用安定片幫助睡眠。同樣的話,重複千遍,也仍是一份溫情。雖然沒有新意,可是有人關心的感覺是不同的。

以往收到這樣的電話,我的心裏總會覺得幾分溫暖。然而現在,更多的卻是猶疑。

看到沈曹就會想起子俊,而接到子俊的電話,我又怔忡茫然,總覺沈曹的笑容在眼前飄。這種魂牽夢縈的感覺,不是愛,是什麼呢?然而如果我對沈曹是愛,那麼對子俊又是什麼?我們談了近十年戀愛,難道都是誤會?

一顆心分成兩半,揉搓得百轉千回,仿佛天平動蕩不寧,兩頭的重量相仿,可一邊是砂礫一邊是金。

晚上看電視,張國榮作品回顧展。

這個正當盛年的影歌雙棲明星,在出演靈異片《異度空間》不久跳樓自盡,而那片子的結尾,正是他站在高樓邊緣徘徊。片子裏他最終被情人挽留沒有跳下去,然而現實生活中,他卻跳了,那麼絕決地,自十四層高樓一躍而下,如生命中一道蒼涼的手勢。《異度空間》從此成為絕響,影視圈裏,再也見不到哥哥哀豔的眼神。

然而電視虛幻的影像,卻可以令往事重來。

不肯說出在等什麼

在午夜時分驀然再見,真令人不由得不感慨浮生若夢。

今晚播出的是《東邪西毒》,林青霞對著想象中的情人說:“我一直問自己,你最喜歡的女人是不是我?”

如果我問起沈曹同樣的問題,他會怎麼回答呢?

我知道沈曹一生中有過豔遇無數,即使他答了我,我也不一定會相信他的答案。我告訴自己一定不要這樣問他。

但是林青霞不肯這麼想,她自欺欺人地自問自答:“如果我有一天忍不住問起你,你一定要騙我。”

《東邪西毒》裏的女人個個都很奇怪:

張曼玉等在桃花樹下,卻至死不肯說出在等什麼。

楊采妮牽著一頭驢,執著地到處找刀手替她去殺人,代價是一籃子雞蛋。

劉嘉玲沒完沒了地呆在河邊刷馬。

——我饒有興趣地想,不知道那一組充滿暗示性的畫麵,究竟是導演王家衛的手筆,還是攝影師杜可風的意誌。

女人撫摸著馬,而攝影師通過鏡頭撫摸著劉嘉玲。女人的腳,女人的腿,女人的手。

電影,也是一種對時空的穿越和重組吧?

看著那樣的鏡頭,可以充分體驗到什麼叫水做的骨肉。然而可以選擇,我不願意做流動的河水,而寧可是水邊不變的岸渚。如果是那樣,沈曹必定是飛揚的風帆,於水麵馳騁;而子俊,則是岸邊的一棵樹。

所有的海岸,都是為了風帆而停留,而企盼,而屹立永恒的。

那是岸的使命,也是帆的宿命。

連夢裏也不能安寧,光怪陸離的全是女人和馬,無垠的沙漠,河水潺潺。總是聽到敲門聲,似真似幻。

可我不敢開門。我怕開門看不到他。更怕開門看到他。

沈曹,你最愛的女人是不是我?

終於這天沈曹通知我準備就緒。

他的寶馬車開到公司樓下來接我,眾目睦睦下,我提起長裙一角走進電梯,如灰姑娘去赴王子的舞會,乍喜還憂,擔心過了十二點會遺落夢中的水晶鞋。

但凡被有錢有勢的男子取中的幸運女郎都是灰姑娘,披著一身豔羨或者妒忌的眼珠子走路,時時擔心跌倒。

敞篷跑車即使在上海這樣的大都市裏,也仍然不多見。沈曹的駕駛技術一流,車子在街道中間穿梭自如,雖是高峰時分,亦不肯稍微減速。兩旁樹木如飛後馳,風因為速度而有了顏色,是一大片印象派的綠,綠得讓人睜不開眼睛。我的長發在綠色中揚起,沒頭沒腦地披向沈曹的臉,他又要笑又要開車,撈起我的長發放在唇邊深深地吻。

我問他:“開敞篷車會不會擔心下雨?”

他反問:“愛上你會不會受苦?”

“當然會,一定會,所以為安全計,最好減速行駛,三思而後行。”

我笑著推開他,取一方絲巾紮起頭發,在風中揚聲笑,前所未有地痛快。

愛一個人是這樣的快樂。雖然我不能盡情愛一次,至少可以大膽地犯一回超速行駛的錯吧。

來到沈曹的工作室

我們來到沈曹的工作室。

這裏並沒有我想象中的雜亂無章,如一般藝術家那般畫像堆積,攝影作品隨處堆撒。而是所有的資料都一格格嚴整地排列在書櫃裏,電腦桌上井井有條,沿牆一圈乳白色真皮沙發,茶幾上擺著幾樣老飾物,最醒目的是一隻舊時代的留聲機,正在唱一首老歌,白光的《等著你回來》:“我等著你回來,我要等你回來……”

牆上是莫奈《日本橋》真跡的巨幅攝影,濃濃的一片蓮湖,映得滿室皆綠,好像是風把路邊的綠色吹到了這裏來——睡蓮在湖上幽嫻地開放,密樹成蔭倒映水中,而彎月形的日本橋溫柔地起伏在蓮花湖上,也橫亙於圖畫上半部最醒目的位置,被染得一片蒼翠。

很多人提到莫奈,就會讚起他的《睡蓮》,但我卻一直對《日本橋》情有獨鍾,那一片濃鬱欲滴的綠,那種溢然紙上的生機,令人的心在寧靜中感到隱隱的不安,好像預感好運將臨,卻又不能確知那是什麼,於是更覺渴盼,期待一個意外之喜。

站在巨幅的蓮湖橋下,隻覺那濃得睜不開眼的綠色鋪天蓋地遮過來,愛的氣息再次將我籠罩,遇到沈曹,愛上沈曹,於每個細微處心心相印,相知相契,這些,都是命運,是命運!

逃不出,也不想逃。日本橋下,我束手就擒,甘做愛的俘虜。

沈曹按動機關,綠色日本橋徐徐退去,露出一座雕紋極其精致的掛鍾,有無名暗香浮起,我忽然覺得困倦。白光仍在細細地唱,寂寂地盼:我等著你回來,我要等你回來……

歌聲將我的神思帶向很遙遠的遠方,而沈曹的聲音在另一個世界朦朧地響起:“這就是我的最新研究成果,我為它取名‘時間大神’,時鍾上順時針走,每分鍾代表一個月,每12分鍾為一年,每小時是五年,12小時,也就是最多可預知六十年後的情形。逆時針轉,則每秒鍾代表一天,每分鍾是兩個月,每小時十年,最多可以回溯一百二十年曆史。更早的過去或者更久的未來,則等待儀器的進一步完善。目前這個設備尚未正式投入使用,一則資料不足,二則數據還不夠精確,所以使用時,必須有我親自監督,以防不測……”

接著我再聽不清他的聲音,取而代之的,卻是一陣陣細微的哭泣聲,幽咽,稚氣,仿佛有無盡委屈。

我站了一會兒,漸漸分辨清楚周圍的景像,是在一幢奇怪的院子裏,空曠,冷清,雖然花木扶疏,燈火掩映,看在眼裏,卻隻是有種說不出的荒涼。這是哪裏呢?

院中間有個秋千架,天井旁架著青石的砧板,邊沿兒上結著厚苔,陰濕濃綠,是《日本橋》畫兒上生剝了一塊顏料下來,斑駁的,像蛾子撲飛的翅上的粉,愛沾不沾的。哭聲從廂房裏斷斷續續地傳出來,我身不由己,踏著濕冷的青草一徑地走過去。

湘簾半卷,昏黃的燈光下,角落裏坐著個六七歲的小姑娘,縮在壁爐旁嚶嚶地哭,寬寬的鑲邊袖子褪下去,露出伶仃的瘦腕,不住地拭著淚。她的周圍,淩亂地堆著些洋娃娃,有飄帶的紗邊帽子,成隊的錫偶騎兵,都是稀罕精致的舶來玩意兒。可是她在哭,哀切地,無助地,低聲地哭泣著,那樣一種無望的姿勢,不是一般小孩子受了委屈後冤枉的哭,更不是撒嬌或討饒,她的低低的哽咽著的哭聲,分明不指望有任何人會來顧惜她,安慰她,她是早已習慣了這樣不為人注意的哭泣的。

那樣富足的環境,那樣無助的孩童,物質的充裕和心靈的貧苦是毫無遮掩的淒慘。

我最見不得小孩子受苦,當下推開門來,放軟了聲音喚她:“你好啊,是誰欺負了你?”

她抬起頭,淚汪汪大眼睛裏充滿戒備,有種懷疑一切的稚嫩和孤獨——我的心忍不住又疼了一下,那麼小的孩子,那麼深的孤獨,藏也藏不住——我把態度盡量放得更友好些:“我很想幫助你……我幫得上忙嗎?”

“MayIhelpyou?”她忽然冒出一句英文來,並害羞地笑了,羞澀裏有一絲喜悅,“媽媽教過我這句英語,她說外國人常常這樣招呼人,你是外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