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覺氣氛無比怪異,麵對著這樣一個半死的人,不由覺得生命是如此的漫長與無妄。
在屋裏站得久了,漸漸看得清楚,這個屋子和小瑛的屋子一樣,都清晰觸目地寫著物質的豐富和情感的貧乏:那擺滿了百寶格的各款各料的鼻煙壺,插了各種鳥雀翎毛的古董花瓶,胡亂堆放的卷軸字畫不知是真跡亦或膺品,收集來的時候必是花了一點心備的,但是現在也毫不在意地蒙塵著……
榻上的人,也早已蒙塵,無論是他的年紀,還是他的心。
我輕輕吟哦:“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他一愣,眯起眼睛:“有幾分意思。”
我又道:“出名要乘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
他看著我,不明所以。
我歎息:“張先生,這些句子,都是你女兒寫的。她幼承庭訓,有極高的文學天賦。是你給了她生命和天份,難道也要由你親手來扼殺嗎?”
他深深動容,又恍惚莫名,看著我瞠目難言。良久,忽然說:“她從小就喜歡寫文章,還做過幾首古詩,做得是很好的。許多讀四書長大的少爺都做得不如她。她還想給《紅樓夢》做續呢,叫做個‘摩登紅樓夢’,嗬嗬,讓寶玉出國留學,讓賈老爺放了外官,賈璉做了鐵道局局長,芳官藕官加入了歌舞團,元春還搞了新生活時裝表演……是我給分的章回,還擬了回目,記得有這麼一回,叫作‘萍梗天涯有情成眷屬,淒涼泉路同命作鴛鴦’……現在看來,這意思竟是很不吉利的呢……”
他的聲音漸漸地低下去,每說一句話就要停下好一會兒,並不看著我,隻是吸煙,吐一口煙再說一句,好像自言自語。他說這話的時候,似乎是一個慈父了,可是他的慈愛,隻限於記憶。他記憶中那個乖巧聽話的女兒,和廂房裏被囚禁並且正在病中的女兒,仿佛不是同一個人。
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而我是同樣地惘然。究竟他哪一分鍾是真,哪一分鍾是戲,他的心在哪裏呢?那個錦裝緞裹的腔子裏,還有人氣嗎?或者早已由石頭代替了他的心?他的心,已經被鴉片燈一點一點地燒盡了,燒成了灰,風一吹就會散去。可是灰吊子,卻還懸懸地蕩在空中,讓他有氣無力地續著這無妄的生命。
然而,為了小愛玲,我還是要對著這樣一個失了心的人苦勸:“你的這個女兒,將來會是中國文學史上舉足輕重的一個人物,她至少有七十五年好活,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今天。你救了她,不僅是救了一個女兒,還救了十幾部優秀的文學作品,救了無數喜歡看她文字的讀者後輩……”
說到一半,我自己也覺荒唐,口角好似街邊擺攤測字的張鐵嘴,瞎掰過去未來。
咦,我是從未來回到過去的,所以可預知一切;而沈曹說過,時間掣最遠可以前進六十年,如果我往未來走一回,然後再回來,不是可以像現在對張某預告命運種種安排一樣,屆時也可以對沈曹或者子俊頒布時間大神的諸般旨意了?而如果我預見將來的種種不如意,豈非可以早做打算,提前消災彌禍於未發生?果然如是,生活中又哪裏再會有波瀾,一切都可以按照理想來計劃,來發展,來完成,生命豈非完美至毫無遺憾?
想到沈曹,剛才的那種頭眩耳鳴忽然又來了。我又一次被拋在了風起雲湧的浪尖上,仿佛站在懸崖邊上,看時間大河滔滔流過,“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大約,就是這樣的心境吧?
近七十年歲月轉瞬即逝,我看到小瑛迅速成長,看到她投奔姑姑張茂淵,走進常德公寓,看到她立著揚名,由她編劇的電影博得滿堂彩,看到有個穿西裝的男人站在她家的樓下按門鈴,背影蘊藉風流,那一天,是1944年2月4日……
“1944年2月4日。”我喃喃,窒息地抓緊胸口的衣裳,雖然那隻是一個背影,然而已經足以讓我感覺到危險,覺出難以言喻的蕭殺之氣。
是了,那是胡蘭成。1944年2月4日。他第一次拜會張愛玲。我要記住這個時間。我要阻止這段姻緣。
眩暈和焦慮將我折磨得幾乎再一次失去知覺,然幸好隻是眨眼間,種種不適已經消失,而我重新立在了沈曹的工作室,《日本橋》巨幅攝影正在徐徐合攏,仿佛夢嫫合攏她的翅膀。
“歡迎回到21世紀。”沈曹微笑,對我張開雙臂。
世界之大,真也沒有什麼地方會比他的懷抱更加溫暖適意了。
“可不可以再試一次,我想看到三十年後的你和我,各在什麼地方。”
“不用問時間大神我也知道,那時候我們會在一起。”沈曹輕輕擁抱著我,關切地說,“這個時間大神還在實驗中,有很多地方沒有完善,反複嚐試會有負作用,雖然我還不能確知是些什麼,但你還是過些日子再試吧。”
“難怪剛才我那麼難受,就是你說的負作用吧?”
“你剛才很難受?”沈曹十分緊張,“你詳細地說給我聽,慢慢說,讓我做個臨床記錄。”
“剛才,我本來是去了一九二八年的,但是忽然間,天驚地動地,又到了一九三八年,雖然隻是一下下,可是那種感覺,倒好像過了幾百年似的……”
沈曹邊聽邊點頭,臉色越來越難看,我心中不忍,不肯再說下去。沈曹歎息:“這是時間大神第一次投入使用,我把你送回一九二八年後,計算出數據有誤,所以又移了幾分鍾,可是不能精確,仍然沒能到達你所要去的年代和地點。看來所有的數據和操作步驟,我還要重新計算過。而且,我也沒想到,如果將一個人在片刻間從十年前送到十年後,會對她的身體狀況產生那麼大的負作用。錦盒,你這會兒覺得怎樣?還覺不覺得暈?”
其實我真還是有點昏沉沉的,而且胃裏也隱隱作嘔,可是看到沈曹一臉的關切緊張,隻得忍住一陣強過一陣的暈浪感,笑著說:“早就沒事了。別說穿越時光隧道了,就算乘飛機出國,也還要倒一陣子時間差呢。看不出你平時張牙舞爪,一遇到點小事,這麼婆婆媽媽的。”
但是沈曹仍然不能釋懷,苦惱地說:“本來以為,穿越時光的,並不是你的身體,而隻是一束思想。所以應該不會給身體帶來什麼影響的。可是現在看來,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並沒有就此分開
“你是說,回到二十年代的,並不是我這個人,而隻是一束電流?”我又聽不懂了,“可是我分明身臨其境,腳踏實地地走在張家花園裏,用我的手扶起張愛玲,還替她擦眼淚,難道腦電波可以完成這些動作嗎?”
沈曹解釋:“這就像看武俠電影,每個動作看上去都真切有依,可是實際上並不是真人在那裏打,而隻是一組影像的投映。穿越時光,也和這個異曲同工,所有的過程,隻是在意念中完成。不過,也許就像是腦力勞動同時也是一種體力付出吧,即使是意念回歸,你的身體也還是受到影響……”說到這裏,沈曹忽然停下來,望著我說,“錦盒,今晚,可不可以不走……”
“不可以。”不等他說完,我已經斷然拒絕,“沈曹,我已經有男朋友。”
“子俊?”沈曹敏感地問,“我剛才聽到你在叫這個名字。”
“是的,他叫裴子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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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知道這個。”他粗暴地打斷我,“你男朋友的名字,應該叫沈曹!”
“沈曹……”我低下頭,欲言又止。
他忽然歎了一口氣,放緩語氣說:“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擔心你的身體,想就近照顧你。你放心,在你男朋友回來之前,我不會煩你。就算我們要開始,我也會等到你和他說清楚,不會讓你為難的。”
我看著他,他的眼光如此溫暖,像一隻繭,將我籠罩。
理智是撲翅欲飛的蛾子,在情感的繭裏苦苦掙紮,心呢?我的心是那隻繭,亦或那隻蛾?
情感的潮水湧上來,淹沒我,擁抱我,有種暖洋洋的慵懶,仿佛一個聲音對我說:投降吧,愛他吧,這是你最喜歡的方式,是你最渴望的愛情。
可是,子俊的名字是一道銘刻,在我的生命中打下烙印。十年,人生有幾個十年,縱然不如意也好,終究情真意切,豈可一天抹煞?子俊走的時候,說過要帶花傘給我,他那個簡單的腦袋裏,隻有花傘手鐲這些個十年不變的小禮物,再想不到銀質相框,時間大神,也不懂得欣賞莫奈的《日本橋》。但是也正是他的簡單,讓我不敢想象,如果告訴他短短的幾天分別裏,我已經變了心,他會怎樣。
想到他可能受到的傷害,我的心已經先代他而疼痛了,怎麼忍得下?
理智的蛾撲騰著晶瑩的翅,掙紮也好,軟弱也好,終於破繭而出——我避開沈曹的眼光,清楚地說:“對不起,我要走了。”
我們並沒有就此分開,沈曹陪我去了蘇州河。
他說:“很多書上把張愛玲出生的宅院寫成是泰興路也就是現在的麥根路313號,其實是錯的,正確的地址應該是康定東路87號。這是由於近代上海路名一再更改造成的。”
我奇怪:“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我查過。”他淡淡地說,“向民政局要的資料。”
怎樣查?為什麼查?他一字未提。而我已深深震動。
在這個利欲薰心,做什麼事都要有目的有結果的今天,有個人肯為你的一句話而做盡功課,卻完全不指望你回報,那是一種怎樣的幸福?
我和沈曹並肩慢慢地走著,越接近心中的聖地,越反而有種從容的感覺,仿佛麵對美食,寧可細細品嚐而不願意一口吞下。
他很自然地牽起了我的手。手心貼著手心,算不算一種心心相印?
當年張府的高牆深院,如今已經成了一所醫藥中專學校的校舍。花園和圍牆早已拆除,從張愛玲被囚的屋子裏望出去可以看到的那一排小石菩薩也被敲掉了,然而扶著樓梯的扶手一路“咯吱吱”地走上去,樓梯的每一聲呻吟卻都在告訴我:這裏的確是張愛玲出生的地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