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子俊又說:“我已經買好了回上海的車票,我們明天早晨出發,我來你家接你。”

“火車站見好了。”我說,“接來接去的太麻煩。”

“我應該的。”

“沒有什麼是你應該的。”我正色,“子俊,不要覺得你對我有責任,我們都是獨立的個體,誰對誰也沒有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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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俊受傷起來:“錦盒,我是不是有什麼地方讓你不滿意了?你對我好冷淡。”

當晚,我撥電話給沈曹。

這是我第一次撥電話給沈曹。

電話接通了,對麵是電話錄音:“這裏是沈曹的家……”

我於是對著空氣說:“沈曹……”

沈曹。我叫他的名字,再叫一聲“沈曹”,然後我掛斷。

說什麼呢?告訴他我的外婆去逝了,我非常傷心?那又怎麼樣?他沒有參與過我的生活,絕不會了解我對外婆的感情有多麼深重。雖然媽媽說過:沒有兩個人的生活經曆是完全一樣的,要求理解本來就是一件奢侈的事。可是我和沈曹的生活背景與經曆相差得也實在太遠了,他是一個孤兒,又在美國長大,除了會背《紅樓夢》並且知道些關於“蟹八件”之類的蘇州典故外,他幾乎不能算一個真正的中國人。讓我如何對他傾訴我的傷心?

當我為了外婆守靈而終宵哭泣的時候,陪伴我的,隻有裴子俊。子俊才是現實生活中具體可見有血有肉的一個人,而沈曹,他隻存在於我的理想,所有現世的悲哀與喜悅,於他都是虛無縹緲的,是水果的香味,聞一聞已經足夠,用來裹腹的,還是大米飯罷了。

耳鬢廝磨易,情投意合難。然而耳鬢廝磨一輩子,總會有情投意合的時刻;相反,片刻的情投意合,卻難以保證一世的耳鬢廝磨。

可以與之戀愛的男人有許多種,長得帥,談吐夠風趣,懂得挑選紅酒或荷蘭玫瑰,甚至打得一手好網球,都可以成為點燃愛火的理由。

但是婚姻,婚姻的先決條件卻隻有一個,就是忠實,有責任感。

婚姻是需要經營的。可是沈曹那樣的人,一個徹頭徹尾的藝術家,一個依靠靈感和熱情來生存的人,他會用心去經營一份平實的婚姻嗎?

媽媽說婚姻最需要的是寬容,而沈曹所要的,恰恰是理解,而非寬容。如果我們的感情生活出現意外,他是不會接受任何談判條件的,根本,他就是一個不會接受任何羈靡的人,在他的字典裏,沒有忍耐和遷就,有感覺就是有感覺,沒感覺了就分手,非此即彼,涇渭分明。我要將一生做賭注,和他開始這場感情的豪賭嗎?

我對自己的感情又一次遲疑起來。

第二天早晨,子俊還是一根筋地跑到家裏來接我。

說實話,雖然嘴裏說火車站見,但是在家裏見到他我還是有些高興的。

一路上,他罕見地沉默。

是我先開口:“怎麼不說話?”

“我昨晚想了一夜。想我們這些年來的事,錦盒,你是不是覺得跟著我委屈了你?”

“怎麼忽然這麼說?”我有些不安。

子俊滿麵愁苦:“是我媽問我,問我們什麼時候結婚?”

“我媽也問過我。”

“我沒辦法回答我媽。我不知道你怎麼想。我知道自己配不起你。我也很想好好努力,讓你更滿意些,可是,錦盒,我想我永遠達不到你想象的那麼好。”子俊無限哀傷地搖頭,哀傷地凝視我,“你是一個如此懷舊的人。懷舊意味著永遠得不到的東西。愛情也是。”

一條昏暗的街道角落

我震撼地看著子俊,從沒有想過這樣感性的話會出自單純的子俊之口。逼著一個簡單的人深刻起來,其實是一種殘忍。

我意識到自己對於子俊來說,是多麼的殘忍。

懷舊與愛情,都是一樣地遙遠而美好,可望而不可及。

然而我能夠把握的,不過是現在。

懷舊是理想化的,愛情也是。然而如果不能把握現在,懷舊,是多麼渺茫。

我本能地握住子俊的手,脫口而出:“不,子俊,你在我身邊,你已經是最好的。比我想象的還要好。因為,你是真實的存在。”

無法解釋那一刻我對子俊的表白,或者說,承諾。

我承諾了對他的愛,對他的珍惜,對他的認同與接受。然而,沈曹呢?

已經回上海幾天了,可是我一直沒有回公司銷假。

也沒有同沈曹聯絡。

外婆的死使我對生命忽然起了無邊的恐懼與厭怠感,讓我對萬事都提不起興趣。工作有何意義呢?每天對著一些自己不喜歡的人,做著自己不喜歡的事,就這樣消磨了一生。是為了一日三餐?為了月底那點顧了吃便顧不得穿的薪水?何況便錦衣玉食又如何呢,到頭來還不是黃土壟中埋白骨,青鬆林裏鬼吟哦?

子俊每天安排節目,讓我沒有時間胡思亂想。可是我真心嫌他礙手礙腳,不想他在眼前。

我隻想關上門,靜靜呆一會兒,想念外婆。

——是常德公寓張愛玲故居的門。

這還是我第一次單身探訪常德公寓。沈曹已經租下這裏做試驗,我們各自有一把這裏的鑰匙。

當年為了尋找張愛玲,我背井離鄉地來到上海,以為是人生奇遇。卻並不知道,其實上海於我是舊地重遊。在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我三歲的時候,外婆曾經帶我來過一次,為了挽救母親的婚姻,向異鄉的賀姓女子勇敢宣戰。

我忽然很想知道,外婆究竟是以什麼樣的理由說明賀女退兵的呢?

時間大神在牆上靜靜地與我對視。茶幾上的碟子裏有沈曹留下的煙頭。

我在沙發上獨自繾綣,默默地想著沈曹。我是這樣地想念他,卻不願意主動給他打一個電話。

打了電話,又說什麼呢?

上次我們在這裏見麵,他正式向我求愛,我亦答應了他要回去同子俊攤牌,很快會給他一個答案。

然而隻是數日間,很多事情都起了變化,而最變換不定的,是我的心。

我竟不能明白自己的心。

窗台上的玻璃缸裏養著一缸水仙,淩波玉立。我並不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子,可是我竟不能明了自己的心。

我站起來,走到時間大神前,躍躍欲試。

像小時候一樣,每當遇到過不去的難關,我就很想躲到外婆處,從她那裏獲取安慰和保護。我很好奇,也很懷念,我想知道親愛的老外婆的第一次外交事業是怎麼開展的,她如何同“那個女人”談判,也想看看父親曾經愛過的女人究竟是什麼樣子,想知道愛情與婚姻,理想與生活的一次碰撞,究竟是以怎樣的理論方式取勝。我忽然覺得,像外婆那樣的一個舊時代的女人,她所有的生活的智慧,其實是比所謂的現代白領女性有著更加實用的深刻性的。

如果沈曹知道我私自調試時間大神,大概會生氣的吧?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在我心底裏還猶豫著的時候,手上已經自行做主地撳動了時間掣,總算倉促間還沒忘了提前預設“回來”的時間——可別把我丟在二十幾年前回不來了,那樣,這個世界的我可就真成了一個失心的人了。

倒不知,如果我果真“迷路”的話,現代的醫療儀器能不能把我的靈魂找回來。

音樂響起,神思也漸漸飄忽,仿佛整個人升在雲端,漸去漸遠……

“下凡”的地方是在一條昏暗的街道角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