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3)

夢到這裏戛然而止

夢到這裏戛然而止。我驚醒過來,手腳冰涼。不用說,夢裏的女孩子當然是張愛玲,卻又不是真正的張愛玲。無論什麼年齡的張愛玲,都不可能與我那樣說話。

但是她的身份經曆,卻又分明是小小張瑛。

我心裏約略有點覺悟,這不僅僅是一個夢,而是一個暗示。有某種意誌借著張愛玲的身份在提醒我,如果我繼續使用時間大神一再尋找張愛玲的身世,那麼我自己的生命軌跡必將受到影響,就像月亮影響潮汐,發生某些冥冥中不可預知的重合。

不知不覺間,我在重走張愛玲的路。

外婆的去逝,賀乘龍的再度出現,爸爸提出離婚……這一切,同時間大神,究竟有什麼關係?

在我遇到沈曹的晚上,曾經夢見張愛玲對我說,違背天理的人會受天譴。也許,那時便是一個警告了。而我不聽勸誡,一而再再而三地穿越時光,妄圖改變曆史,卻沒想到,已經發生的事再難改變,而我自己的生活,卻完全被打亂了應有的秩序,在發生著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

這一切的悲歡離合,莫非皆是因為我逆天行事,庸人自擾?

起床後,我徑自去了子俊服務的旅行社。是陰天,一塊鉛樣的沉。

我知道旅行社同子俊報名參加的西安自駕車的公司有聯係,他們一定會知道子俊現在在哪裏。

然而,結果卻令我震驚莫名:“對不起,我們同他們失去了聯絡。”

“失去聯絡?這是什麼意思?”

“從昨天起,團友和總部的聯絡訊號突然中斷了,氣象局報告分析裏說,昨天晚上,神山上發生了一起雪崩,目前西安總部正在設法聯絡高山救生組織……”

我忽然聽到一陣奇怪的耳鳴,仿佛缺氧般窒息——那是子俊在雪崩後的汽車裏所感受到的危境嗎?

旅行社經理走出來,這以前我陪子俊參加公司慶祝會時見過麵的,看到我,他滿臉同情地說:“顧小姐,你放心,我們每天和西安自駕總部都有聯係,一有消息他們會立刻通知我們的,到時我一定第一時間打電話給你。”

我點點頭,泥塑木偶地站起來,行屍走肉地走出去,仿佛思想和靈魂都已經被抽空了。

天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了雨,但我已經顧不得了,徑直走進雨中。子俊,多少年來,不管我們怎麼吵怎麼鬧,可我總是對你篤定的,自從那次你自蘇州追我到上海,我們就再也沒有分開過,不論你走出多遠,我都清楚地知道你在哪兒,不論我走出多遠,我也知道,回頭時,你一定仍然站在那兒。可是現在,現在你在哪兒呢?怎麼突然之間,我對你竟然毫無把握?子俊子俊,給我一點啟示,給我一言半語,告訴我你仍然平安,你仍然健康,告訴我啊!

“顧小姐!”身後有人追上來。

我木然地站住,回頭。

是那位經理:“我差點忘了,裴子俊曾經說過,如果有什麼意外,請我把這封信交給你。”

“意外?”我忽然崩潰下來,“什麼意外?子俊不會出意外的!他為什麼這樣說?他為什麼會留下一封信給我?”

“顧小姐,你千萬別擔心,隻是以防萬一的。登山運動有一定的冒險性,所以通常團員會在出發前留一封信給親人,隻是一種形式。”

“可是,子俊他,他……”

“他不會有事的。”那經理擔心起來,“顧小姐,你要去哪裏?我送你吧。”

“不用了,謝謝。”

雨下得又急又密。我失魂落魄地走在雨中,漫無目的,連那封信也忘了拆,或者說,不敢拆。

子俊說他如果有什麼意外,就把這封信交給我。換言之,在某種意義上,這封信相當於一封遺書。遺書,我為什麼要拆看子俊的遺書。他明明沒有死,他不會有事的!我要等他回來,等他回來同我一起拆看這封信,那時候,我會嘲笑他的語法,說不定還可以找到幾個錯別字來奚落他。

天沒完沒了地哭著,和著我的淚一起流淌,不知不覺,又來到了常德公寓。

原來,我已經走了很久很久了,也已經走得很累很累了。

站在張愛玲的故居——我心中的聖地,站在時間大神下,我軟軟地跪了下來,不由自主,雙手合十,宛如拜謁神祉,悲哀地禱告:“告訴我,告訴我應該怎麼辦?”

依稀仿佛,我聽到張愛玲的聲音:“我們不要再見麵了。”

我哭泣失聲:“你要求過我,不要再使用時間大神去見你,可是,我需要你的幫助,你也答應過,願意入夢。現在,請你入我的夢,告訴我,我該怎麼辦?怎麼辦?”

在冥冥間凝視著我

張愛玲在冥冥間凝視著我,悲天憫人,輕輕歎息:“半個世紀以前,你勸我不要見胡蘭成,我沒有聽你,釀成一生的錯;今天,我也請求你一件事,希望你能應承我。”

“什麼事?”

“毀掉時間大神。”

“什麼?”我驚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確定自己的理解,毀掉時間大神?

“毀掉時間大神。”張愛玲肯定地說:“世上的事都有一個本來的發展規律,謂之道。這就像日月星辰自有其運轉軌跡,江河山脈自有其起伏漲落,然而時間大神主張人定勝天,隨意顛倒秩序,鬥轉陰陽,這就改變了宇宙的秩序。隻要時間大神存在一天,萬事就不由天意,不遵其道。意外將會接二連三地發生,無論是人意,天意,都既不能預知,也不能阻止。現在發生在你一家人身上的悲歡離合還隻是微兆,這是因為時間大神的嚐試還處於初級階段,使用它也隻還做些怡情任性的小遊戲。但是,改變曆史的意念已經在你們心中產生了,意動則災起。如果再任由它發展下去,後麵一定會有更大的災難在等待你們。”

忽然,《傾城之戀》裏的句子鮮明地突現在我腦海中,如江河滾過,滔滔不息:“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傳奇裏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

《傾城之戀》,曾被我視作最旖旎精致的鴛鴦蝴蝶夢,但是這一刻我忽然意識到,那不僅僅是男歡女愛,不僅僅是調笑言情,輕描淡寫巧笑嫣然的字裏行間,隱藏著的,是一段最可怕的末日預言。

明明是人生最快樂風光的得意之秋,張愛玲卻在自己的成名作裏為上海的將來做出了鮮明的預示,泄露天機。是以,她未能於她深愛的上海終老,而獨走異鄉,孤苦一生。

狂人在中國五千年曆史裏讀到的隻是“吃人”兩個字,我從張愛玲小說裏體會到的卻是“毀滅”。毀掉時間大神,停止逆天行事,我要不要聽她?

她的旨意化作千萬聲唱喝在我腦際鳴響:“毀掉時間大神,毀掉時間大神,毀掉時間大神!”

與這聲音交相呼應的,是一行行咒語般的文字:“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

我捂住耳朵,痛苦地叫起來……

子俊的信,終於還是拆開了,在時間大神的凝視下,徐徐地,徐徐地,展開。子俊熟悉的筆跡躍然紙上,觸目驚心,那封信,寫於我們分離的前夜:

“阿錦: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一定是我出了意外——晚上,當你終於對我說願意留下來陪我的時候,我忽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覺得這一夜,便是同你的訣別了,所以,我要寫這封信給你……“

隻看了這一句,我已經忍不住失聲痛哭了。這又是一個預知未來的噩夢,可是既然他已經有了預感,卻為什麼還要去參加那次冒險?預知而不能逃避,那又何必知道?子俊,你為什麼這麼傻,為什麼?

“……錦盒,如果我不能回來,你一定不要等我,也不要太傷心。在你麵前,我原本就是一個蠢笨的,可有可無的人。我總是不能明白你的心意,不能帶給你驚喜……”

不!不是的!子俊,回來!你不是可有可無,你對我比你自己所知道的更重要。你明知道我在等你回來,送我竹紙傘,送我蠟染的裙子,送我偽古畫,送我許許多多可愛的小東西……你答應過要給我挑選許多精致的藏飾,你怎麼可以讓我失望?我不需要驚喜,我隻要篤定,篤定你的歸來,篤定你的心意。你什麼都不用說,我就知道你在想什麼;你不用猜我在想什麼,在你麵前,我願意保留秘密,保留讓我覺得安心,覺得得意,覺得高興,就算有遺憾吧,遺憾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我早已經習慣了你,我對你的了解,和你對我的不了解,我都已經習慣,我不要改變,隻要你回來!子俊,我在等你,我不能忍受忽然之間你不再回來了,我不能想象以後的日子都沒有你。子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