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因為同了一個副官去看,我們就上了坡過了那長橋,直到爐頂。在下麵看來,尖的爐頂,至多是有四張方桌大吧。誰知到了上麵,太出人意料了。這頂上至少比普通戲台大,且四圍有極大的欄杆。出火的那個口子,也還比床為大。頂上滿鋪的是大方磚,幹淨平整,正同人家極好的天井一樣;站到上麵,看下頭的一切人,比從下麵看上頭更小了。附在爐旁放風箱的屋子,非常之小,正同兩張骨牌凳,又像一個方木雞籠。槐化的全市也看得極其清楚,各家的瓦楞都能分明認得出來。副官說是能夜間來此看月亮,那好極了,可是我們始終都不曾能於夜間來此一次。
到了鐵爐邊,我還有一個願望,就是有人許可我在爐頂看來比雞籠一樣那個風箱屋子住兩天。我相信隻要有人準,我當時是極其願意的。許多同事也都說這屋子有趣。屋是方形,用大木柱如鐵路上路軌枕木那麼整齊好看的硬木砌成。頂上蓋得是鐵板子,四圍又用鐵條子箍著,屋子靠到爐旁,像是爐子的腳趾。屋子中,一個占了屋子一半的大木方形風箱立在屋角。風箱的身正同屋子一樣,較小一點的木柱,在發光的鐵箍下束得極緊,前麵一個大圓木把手,包了鐵皮。鐵皮為扯風箱的手摩得閃光。六個拉風箱的人,赤了膊子,站在風箱前頭,雙手扶住風箱的把手,一個司令,“噓……”的一聲哨子,六個人就齊向前一撲;再“噓……”的一聲,又是一退:不到半點鍾,六個人的汗榨出得已像個樣子了,於是就另外來了六個人換班,依然是一噓一噓,把風送到爐裏去。這哨子你遠一點聽著,是一隻山麻雀在叫,稍近一點,又變成油蛐蛐了。風箱屋子後麵,堆了數不清的毛鐵,大約還得運到另一個地方去煉一道,運鐵的是牛的背與人的背,牛也很多,人也很多。
一個人,用一根丈多長的鐵簽子,把爐腳一個小小鐵門撥開,水銀般東西流出來,流到就地挖成的淺淺小坑中,過了些時,鐵就由紫色轉成普通毛鐵的顏色了。在瀉鐵處還可以看到比煙火還熱鬧的白火花,若是夜間,那是當更其有趣的。
槐化還有一個特色,就是落雨:雨之類,像愛哭的女人的眼淚樣,長年永是那麼落,不斷的落,卻不見完。尤其是秋天同春末,使脾氣極好的人,也常常因這種不合理的雨水,落得發愁,生出罵一句娘的心情來了。終日靡靡微微,不成點也不成絲,在很小的風的追逐下,一個市鎮,全給埋葬在這種霧霾中。大街上,就是說較寬點那一條街上,隻見泥泥濘濘,黑色的汙穢,滿滿的勻勻的布了一街。在街上,橫流四溢的,是那些豆腐鋪中從豆腐缸裏倒出來的臭水——水中有夾了些白的泡沫的,則流到街上時還發酵似的沸沸響著。雜貨鋪櫃台子下,可以見到些濕透了的毛羽,悲縮可憐,又像比平時小了許多,垂著尾巴的雞公。鴨子在街中嘻嘻哈哈樂著,變了平日的顏色,拖泥帶水,把一個扁嘴殼插到街石撓起的罅隙中,去髒水裏尋找紅蟲曲蟮一類食物,……這是界於我喜憎之間的,所以不多說了。
四月末日西山
本篇發表於1926年5月5日《晨報副刊》第1387號。署名懋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