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老從這上頭看得出四老心思。
“四老,你還莫有老婆吧?”
“嗐,老婆——”
“那你應當早找一個!”
“你看那娘兒們多有福!”四老把話頭扭到剛才花車中人去,倒避開自己了。
七老年紀是整二十歲,四老則已有兩個七老年紀大,要命好,可以做七老一樣人的爸爸了。但拖了許多年鋸子的四老,為鄉下老子嫂嫂侄兒們拖得快老了,老婆卻還不能拖得個,所以七老談到這問題,四老就有點忸怩。
“老婆是應當有的,羅漢配觀音,成一對,才是話。”
“那你怎麼?”
這一下,可正抓到七老心中癢處了。不過他可不是一個沒有把握的小子。他對這事願意人知道,又忍著。一個貓,每次捉到老鼠時,它還故意把它俘虜開釋去,慢會兒,又才來一撲,七老就像這樣子,當到這關頭,把話避開說到天氣上頭去。
“四老熱得很,我們脫衣吧。”
天,的確是一天更比一天熱了,於是兩人都赤起膊子,四老的手幹,原是有毛的,像大腿一樣,真算是一個老手。七老則各樣都很嫩,臉皮也在內,心也在內,所以當那喇叭聲音消滅時,跟著來了一個磨刀人,舉起小銅號,隻在巷口嗚的一下就給七老一個驚。在京東五十裏的苦水村,七老家中這時定親的“紅葉”一到門,也許就正伴著一對嗩呐吧。
想到家中他就不再用力拖鋸子了。
“七老,我說,你今天神氣特別個樣兒,莫非也是約定今天要娶媳婦吧?”
這在說話的四老,隻是一句開心的俏話,誰知一拳打在七老心窩子,七老要忍也再不能去忍了。索性不拉鋸。兩個人,一個俯著首,無意的在笑,一個便仰著有意紅的臉。
四老還以為笑話說傷了七老,腳一移,掃下一些木粉子,七老退後半步木粉就全落到地麵了。
“七老,你是定了老婆嗎?”
“唔。”
“唔,取了不取?”
“不。”
“什麼時候定的?”
“我問你今天是不是初八,你又說不是。”
“哈,我的天,是真嗎?”
待到七老結結巴巴證明就是今天定親時,四老咦一聲,就跳下木頭了。
他問他,怎麼不去做喜事?他就說,這隻是先定,家中告他不轉去也行。他又問他見過老婆沒有?說是見過的。
“要賀喜咧。”
於是,一個杏仁豆腐擔子過身時,叫停著下來,兩人各吃了兩碗,賬則四老爭著彙,七老此時已為同伴賀喜了。
吃了杏仁豆腐後,四老重複爬上木頭去,鋸齒就又開始齧著那株黃鬆木。
“七老,我這才想起你今天那拖鋸子有勁的源頭啦。”
七老就隻笑。
“乘早接了吧。”
這建議,含有一點兒鼓勵,一點兒煽惑,七老仍然隻有笑。
動風了,四老七老兩人都把圍到腰間的衣服穿好。
天氣是真好。可是這幾日,算是北京城一個頂調皮的好天氣,要人耐。天越晴朗風就也越大。一到將近正午時,風就偷偷悄悄走來了。河沿上,成群排對的楊柳樹,風一來時就像每株樹下都有一個有力氣的人,在那裏抱到樹身搖。電杆上鐵線,為了風互相扭做一處又分開。屋角上,隻聽到風打哨子的聲音。人家的狗全都躲到門後去避難。河沿的灰土,因為風的搬運早已無蹤無影了。此時一陣貼地旋風過去時,卷起的就全是些打人臉龐發痛的小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