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老頭上的木粉,同到地麵的木粉,風一起,就全部颭去,新的木粉還不能落地,也全為風帶跑了。
“喇……”在七老頭上,有一陣聲音。風大了,撼動七老頭上的木頭,這是無妨於事的。
“四老,你莫不給知會就連同木頭踹到我身上,這不是玩的!”
“不怕的。”
以為七老,是怕木頭打到他的頭上麼?不,七老原就隻是在那說笑話。木頭下坍不是風能做主的。並且即或有毛病,躲也來得及。七老心中太高興,就說著玩話,不打算這話在後來就準得賬的。
風太大了,四老要休息。四老於是坐到木頭上,取出嬰孩牌香煙來,用背當著風,擦洋火吸煙。七老一個人,用手膀子擋在鋸把上,想將身體用力下垂把那鋸拉下一點,風,又是一陣。
“四老,你下來坐吧。”
若是四老跳下來,七老就可以同他再談一下關於老婆一類事,這於七老是有利益的。但失望。
四老不做聲,背風來取火,當風來吸煙,眼睛吹得閉成一條線。接著打了一個飽喉。適間吃下的杏仁豆腐在打飽喉時,一些薑花氣味重複就回到口中。四老想到一件事。
“七老,你那一天辦喜事,請我吃一杯酒是要緊!”
“四老,你也——”
“我也請你吧。我剛請你吃了杏仁豆腐!呆會兒,再來粽子包兒吧。”
“我說你討老婆哩。”
“婆娘婆娘,磨人大王,磨到三年,嘴尖毛長!”四老念這四字訣,四字訣的來源說不定就是孤老頭兒製造的。
七老也曾聽人念過這歌的,他不信,“沒有那話兒。”
“有那話兒的,”四老說,“七老,我看你把老婆討進屋,兩年功夫你就不會這樣標致了。”
“沒有那話的。”
“包準有,你要變雷公!”
變雷公,也許不是壞事吧。七老心想你四老就是正想變雷公也不能夠的。他知道在這事上四老是有點兒憤,才說變雷公的話,不由得暗自覺好笑。
“吱吱,喇……”
木頭是當真像有一點不穩當,又在叫了一聲了。
四老一跳就到地,兩個人,齊鉤著腰去檢查木下的撐柱。
“你移一下撐柱吧。”
七老如命移那小撐柱,用個小錘子堂堂敲打著。錘子打木的聲音超出一片風的合奏曲以上,如同剛才娶親音樂隊的大鼓超出別的大小喇叭聲音一個樣。
鄉下接親那是免不了要打鼓的,七老的錘子,此時也就敲得特別重。
“堂堂堂,嘩喇……”
四老七老兩人一塊爬在地上了,大的四四方方的一段黃鬆木報仇似的按住了這兩人。沒有功夫走,沒有功夫喊,兩個人,就全為突如其來的呆氣力打悶了。賴這風,把這木頭下坍的聲音吹到蹲在巷外的賣小玩意兒人耳邊去。
打死人了。風,做了主謀,嗾使木頭打死兩個鋸木工人了。警察在木柱旁已經站了一大堆看熱鬧的人時節,才擠進來約束幾個閑漢子,幫同搬那笨柱頭。七老大約正是仰著頭,木一下坍便就正正當當擱在胸脯上。四老隻有一隻左大腿招殃。一些女人在那裏估計兩人的命運,一些小孩吮著手指看把戲。七老手中還捏一個錘,四老的煙則已跌在一旁熄滅了。
這一天將近天黑時,風還不止息,饃饃巷東口坪壩內,一個人不見,隻有一匹大公狗,在那木柱旁邊低著頭,舔嗅那從七老口中擠出的血和豆腐汁,初八這日就算完了事。
一九二七年五月作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