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嵐生先生同嵐生太太另一個故事。

說到故事,就似乎其中情節是應當怎樣奇怪,怎樣動人,怎樣湊巧,才算數似的。但這仍然是故事。要嵐生先生做出一點不平常的事來給我們開心,那無望。太平常了。譬如剪發,我敢說你們中的太太當時就有不少是這樣:先是老爺太太都對這返俗尼姑模樣頭,加以不男不女的譏笑,到後老爺每天出外去,為了這裏那裏無數的尼姑頭勾動了心思,同時生出一點無傷大雅的虛榮,於是回家便去同太太開兩頭會議,待到太太同意把發來如法炮製時,你們倆便算站在文化水平線上的人了。雖然你不是財政部書記,身體也不一定胖;也許你還是一個每日到國立大學講國文曆史音韻學的大教授,遇到這潮流,你能抵擋這潮流不為所動麼?除了讓這潮流帶去,你是無法的。你除了做一個嵐生先生,讓年青的半舊式的太太趕快把發剪去後,你來消受那儼然嶄新的愛情外,你當真是無法的。一個太太與時髦宣戰時,你將得到比沒有太太以上的苦惱,可不是麼?其實嵐生先生也不止一個,你們都是。我所說的你們就是你們。你們不拘誰一個,日常生活自然要比嵐生先生同嵐生太太合在一塊兒時來得更精彩,更熱鬧,但總不會與嵐生先生是兩樣。我的意思就是把平常的嵐生先生的生活來說一下,做一個參考,好讓大家都從嵐生先生身上找出一點自己的相貌,無別意。

我當說自從嵐生先生要太太把發剪成一個返俗尼姑模樣後,嵐生先生是在怎樣一種新的光輝誘惑中過的日子。這不是一件容易事。嵐生先生是簡直跌到一種又是驚異又是生疏的愛情恣肆中去了。單就表麵說,我知道墨水胡同那條路,嵐生先生已是有過好久日子不走了。財政部總務廳那本簽名簿,嵐生先生名字反而全是簽在一些科長秘書屁股後。這是近日才發生的事。煮飯本來不是一樁容易事,尤其是天冷,水快結了冰,在平日,嵐生先生為避這差事,出門特別早,回家特別晏,到如今,卻慷慨引為自己的義務了。

在往日,遇假期,嵐生先生起床必得晏一點,這是成了例的一件事;這晏起,不是戀太太,隻是一個胖子應有的脾氣。可是到近來,則已不俟假期也得沿例了。因了貪看太太新的蓬鬆不馴的短頭發,嵐生先生便抱了比要太太剪發還大的決心,來忍受別的方麵的損失。太太不忘到時間,一到九點鍾,就會催著老爺快起床。

“再呆一會兒,時間一過,又——”

嵐生先生總說:“我不要靠到那一點特別獎,少用一點就有了。”

陪到太太並頭睡,比得部裏考勤特獎還可貴,這是嵐生先生新發明的一件事。

太太呢?

太太方麵可說不愜意事是全沒有的。有新的體麵藏青色愛國呢旗袍子可穿,有嵐生先生為淘米煮飯,隻除了從老爺方麵送來的一些不可當的溫柔,給了自己許多紅臉機會外,真不應有些子懊惱了。

隻是剪頭發的事,不單是為自己和自己老爺,也可說是為他人。關於這一點,嵐生先生同太太意見一個樣;所不同的隻是老爺覺得為己七分為人隻三分,太太則恰恰正相反。在剪發以後,若盡隻藏躲到家裏,那是藏青色愛國呢旗袍子也不必縫了。太太對剪發以後的希望是兩個中央——不是為到中央公園去玩,又不是為到中央戲院看電影,或者在嵐生先生提出剪發意見後,即否決,也是意中事。

太太曾私自在心裏劃算過:

如果天氣好,當到嵐生先生放假日,太太在前老爺在後可坐車到中央公園去玩耍。一同吃那長美軒的肉包子。吃了包子又喝茶。喝了茶又繞社稷壇打圈子。玩厭了,回頭就又是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坐車轉到中央戲院去看“陸客”。在中央,樓上男女是同座,這一來,老爺便同太太坐在一塊兒,老爺穿禮服呢馬褂,太太穿新旗袍子。兩人都體麵得同一個部長與部長太太,誰能知道一個是在財政部每月拿三十四塊錢月薪的師爺,另一個,如同女子閨範大學女學生的便是師爺娘呢?在前後左右,總有不少女學生吧,包廂內,說不定部裏廳長僉事參事科長秘書的太太小姐少奶奶就不少。這些身分尊貴的娘女們,頭發不是也都剪得很短麼?身上所穿的衣服,不是有許多正同自己旗袍一個顏色麼?自己就讓別人看見也不會笑話,而且嵐生先生同事會……

委實說,這是一點算不得壞的希望。倘若是照到嵐生太太的計劃,到那兩處中央去,一個是頭有黃光的小胖子老爺,一個是小小白淨瓜子臉上披著烏青的一頭短發衣衫入時的太太,誰能禁止誰不去猜想這是一個局長廳長,帶起他在女子閨範大學念書的太太來逛的?動人羨企也是自然事。設若是為嵐生先生的熟同事遇見,那就更有許多使嵐生先生受用的揶揄了。可是偏心的是天。當到嵐生太太遵照渡迷津老神仙所看的日子把頭發剪去那一日,是晴朗得同四月間一個樣。第二天,無變化。第三天,仍然極其適於到外麵去玩。第四天,天既好,又是星期日,但旗袍子還不起。誰知待到嵐生先生到成衣處把衣取得時,一夜工夫天卻翻臉了。應當落雪又不落,風則隻是嗚嗚喇喇刮不止。路上沙子為風吹起大把大把的灑人。甚至嵐生先生每天上部裏辦事也得吃下許多灰。四天,五天,風還沒有休息的意思,這之間,遇到一次星期,一次特別假,都不能外出,兩人都免不了有點悵惘。天晴落雨不是人做的,能怪誰?

七天,八天,風還不止,簡直是像有意同人在作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