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成人之美,太太不免要遇事借題發揮一下,不是怨飯煮得不好,就是說嵐生先生近來脾氣越變越壞了,夜間總不讓她好好的睡覺,日裏又特別戀床,辦公廳的事情也像可有可無的樣子。其實當到假期不得兩個人去玩,嵐生先生同樣也是消極的。不過嵐生先生是個男子漢,且還胖。我們從不曾聽見一個胖男子漢會對一樁小事情粘住到心上。凡固執到小事的人他絕不會胖。所以縱不能出門,並加上太太的悲憤,嵐生先生仍然還是煮飯做事都高興。

每一天早晨,嵐生先生嵐生太太醒了後,聽到風在外麵院子裏打哨子,太太第一句話總是“早知天氣要變就不必慌到剪這頭發了”。老爺呢,照例拿“日子多哩”來熨平太太的不快。太太可不成。為了逗太太歡喜,嵐生先生於是又把早上起來燃汽爐子燒洗臉水也歸在自己的賬上。在此時,我們才看得出嵐生先生真算一個好丈夫。

因為風,反而給了嵐生先生許多幸福了。假日因風不出門,嵐生先生便鎮日陪伴著太太,無饜足的將太太側麵正麵新的姿態來欣賞。隨時又做了些隻有一個新郎或一個情人在女人麵前所做的事情,讓心為太太在微嗔的一度斜睇中來跳躍。每一天早晨,覺得已經把太太臥著的模樣看飽後,就開釋了太太,一同起床,好變更地位來到大玻璃窗下細細的觀察太太梳頭時肩上的全部。最使嵐生先生神往的,是太太頭上那蓬蓬鬆鬆,蓬蓬鬆鬆之所以蓬蓬鬆鬆,這差不多全賴嵐生先生伴到太太在床上揉搓的結果。這是嵐生先生的創作。嵐生先生當對麵蓬蓬鬆鬆情景下,每會超於嵐生太太的意外發出大笑,因為他能聯想到許多事上去。不必說,就隻笑,便也能使嵐生太太回憶到蓬蓬鬆鬆原因上麵去,若太太因此臉一紅,就更要使嵐生先生大笑了。

“這有什麼好笑?”太太每是這樣說。

“我笑我自己,你臉紅什麼?”固定的答語也從不易一個字。

太太沒有法,隻不理。說是近來越來越“痞”了。

越來越“痞”是真的。嵐生先生在這種情形下,是更其不講規矩的。每到這時他就想起一些義務,在太太身上盡一些比煮飯還需要的義務。這義務是把肩膀擦過去,把嘴唇翹起,推到嵐生太太的臉邊後,於是在太太臉上任何一部分,用一個郵局辦事人蓋郵戳在信件上的速度,巧捷的又熟練的反複其來去,直到太太口上疊連咦咦作聲用手來抵拒這愛情戳記時才停止。

然而,縱然每早晨嵐生先生都可以看到太太這蓬蓬鬆鬆的樣子,也許是梳過髻子太久了,嵐生太太的頭發又是特別柔,一起床,用梳子一整,又平了。這算是掃興的事。嵐生先生為了救濟這不是持久動人的情形,采取了從理發館打聽來的一個好辦法,乘到吉利公司還在繼續減價的當兒,又花一塊錢,為太太買了一套燙發的器具。可是太太意思要剪要燙也都是為得陪到嵐生先生外出時的撐麵子,風既不願息,自己也就不願燙。

太太意思是除非風息又值嵐生先生不辦公。風可偏不息,一拖下來就是半個月。

某一晨。說明白點,是十一月二十因總長老太太做壽特別放假一天的某一晨。這天無風,晴。

嵐生先生恐怕本日又刮風,故在先一晚上不將放假的事告太太。醒來,窗子特別亮,映在窗子上部的一線光,又告明嵐生先生外麵明亮並不是落雪。聽聽風是沒有。看太太,一張小小的嘴略張開,眼皮下垂,睡得是真好。

這怎麼辦?

就暫時是不把太太吵醒,一個人睡到床上籌畫本日的用費吧。

——聽到街上送牛奶的車子過去了。

——聽到賣白饅頭的人過去了。

——聽到賣馬蹄燒餅的人過去了。

——聽到有洋車過去了。

——聽到一個小孩子唱“牛頭馬麵兩邊排”過去了。

又聽到隔壁院子月毛毛的哭聲,太太可是還是沒有醒。

太太還是沒有醒,身子翻過去,把臉對裏麵,嵐生先生忽然又感動起來,頭移攏去隻一下——

“老晏了?”太太醒了。

“太太,不到九點,我怕你昨晚上——我不吵你哩。”

太太不做聲,翻過身來,眼屎朦朧的望著窗子。

“晴了,皇天不負苦心人,今天可以出去玩一整天了!”頭再擠攏去,乘太太不防備就蓋了一個戳。太太隻眉略蹙,避開嵐生先生的呼吸。

嵐生先生當時就把今天放假的事情告給了太太,太太似信非信的問:

“當真不辦公嗎?”

“當真的。”

當真的,太太是不能再忍耐,爬起來了。

“時候還早。”嵐生先生扯著被角不放鬆。

“不早了。”太太也扯著被角。

“不早也要你再陪我睡一會。”說著,是一隻短肥的膀子壓到太太的肩上,太太就倒下。

太太臉盤仍然規規矩矩側放在枕上後,嵐生先生的臉就擱在對麵。嵐生先生是笑著。大的氣息從鼻孔出來,吹到臉上是熱的。短的黑的人中兩邊一些烏青硬胡子,鼻子左邊那麼一粒朱紅痣(鼻孔的毛也分明),眉間一臠小小的肉絲,耳朵孔內那三根長毛,還有足夠留下一粒花生米的頭頂那微凹(仍然是微微返著光),很分明。嵐生先生同時也就瞅著太太不旁瞬,好讓太太的眼睛同自己眼光常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