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昨天落,看窗間,天又放晴了。雨後的天空,我們所能想象得到的,是一些在高高空中飛來飛去的燕子(因為高,像是飛的是一群蚱蜢),燕子跳舞的背後,便是一塊絨樣藍天做的幕。失去了的餘春為這雨又喚回了。這天氣,適宜於有情人的男女到公園去散步,適宜於芍藥開花,適宜於一個病人的恢複他的健康。
聽到隔屋一個座鍾打了十下後,琪生同琪生太太還是並頭睡在一個枕頭上。人是早醒了。他們聽到約有二十來個賣石榴花同棕子包的人走門前過去,又聽到別的許多表示一個節日將臨的應節小販子喊聲。按照通常習慣兩人都得起來許久了。但此時起來卻是辦不到。他們的小說稿子還是一貼一貼縱橫擱置到桌上,沒有變成米,也沒有變成煤油同菠菜,起來是無飯可煮。在經驗上睡在床上挨餓的是比起床以後容易支持的許多,他倆並且又都記到一篇小說的故事,說是用親嘴來當點心是辦得到的事,采取這辦法的一個是畫師,一個是童話作者。琪生同琪生太太中間雖缺少畫師,但一個是做文章的青年人,一個便是文藝作者的愛侶,所差是無幾。他們倆因此就留在床上用早餐。
他們一旁吃點心,一旁討論維持今天的方法,凡是房中所有全都想到了。琪生太太如同一個拍賣行的估價人一樣,把她自己東西一件一件按照打估習慣估計後,又來代替琪生算。若果打估人能夠遵從琪生太太老實的估價,總計全房所有足以付這個月屋租以外還夠維持兩個月糧食;這是還把琪生文章算在外,但是這已把這兩人身上同到床上幾條棉被通盤作的數,當真那麼辦,睡就隻好在那兩張破藤椅子上去了。其實眼前主意就不容易打。你不能用一篇在琪生自信值得廿塊錢的文章打發小房東,用兩首小詩折夥計的節賞也準不得賬。今天已經初三,說不定洗衣人同送報人也會來討錢。還有今天晚上的煤油,……
琪生這些可不想。自從兩人提起那篇用親嘴當早點的故事以後他就恣意享受了一頓琪生太太的嘴唇。
“太太,這樣更不能吃飽!”
太太笑。太太看到琪生為了工作為了失望不得不憔悴下來,太太勸是又不聽,近來隻有極力在行動方麵贈給琪生加倍的溫柔,好使琪生精神方麵保持到不太頹唐的狀態。
當到太太正在籌劃過節方法時,琪生用手來摟太太的脖子,摟定了,說是太太你就讓我再吃一頓櫻桃吧。
一顆又一顆,太太方麵有點當不來,琪生更饞了,然而太太更是笑。
“這樣吃那是無法的,”太太說,“琪,我主張起來,出去看一看,天氣好,地麵不大濕,到公園去吧。”
“說瞎話,公園不要門票麼?此時園中的空氣,隻會引出我們需要比空氣更來得堅硬一點固體東西的欲望,我不願意去。”
他不願意去。他還說,就在此吃點心是好的。到下午,會有一個不太窮的朋友來此拜節的。再不然,就是報館人中會想起過節時這裏的困難,預先把下月應得的錢派人送來用。
當到琪生不願起床還說下午一定有救星到門時,太太望到琪生近於童的稚氣,就微微的歎了一口氣。
“天氣太好了!”太太指窗角上那明處。琪生隨到望。
琪生卻說天氣好也用不著。琪生意思以為好的天氣是不止今天,平時好的天氣就差不多全給那些有呆福的男女享受了,此時則隻要有太太陪到睡,再犧牲一次不會算可惜。
太太見到自己提議不生效,就不再說話。其實此時若是走到公園去,門票是有的,就是上次到時得那兩張國立圖書館的入門券,琪生記不起來了。並且太太提議上公園,這是另外有意思,這用意就沒為琪生猜詳到。太太原是記著拾狗的故事,她想早上出去走走對琪生是有益,那無疑。並且,一出門,不必到公園,也許當真就會在路上碰到什麼好處是不能說的。
固然我們老年人有過一個好教訓,好運來時你就躲到家裏也是一樣可以歸到自己頭上,但說不定每天每時就有許多好運在街頭徘徊,所候的隻是這主人。大路邊旁一個不惹人注意的紙包,有時裏麵裝得是幸福,那是時常聽到別人說過的。菜市場中一個年青少奶奶,在換錢時節,皮包會從自己手上溜到一個窮婦手上去,也是可能的事情,太太算著若是到外麵去萬一這類似乎不甚正當的幸運落在眼前時,拒絕是不必,幹脆拿回來,可以開銷一些賬。此外能夠有餘買點菜,回頭就找住在後河沿的窮友來過節,使琪生也高興點,不至於徒對這《文化周刊》退回的稿子發牢騷,就好了。這事於天理人情也像是全都很合式。一個有多錢的人,在無意中慷慨了一筆小款項,這錢恰恰落在另一要錢人手中,救了一個正派人,巧是巧到再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