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學會喝酒,便是從此為始。
下麵我說一段我們同我們的犯人的談話:
“胡子,你怎麼還不出去?這裏老人家住起來是太不合宜了!”
“穀子賣不出錢,家中又沒有現的——你給我個火吧。”
我給了他一根燃著的香,那犯人便吸起旱煙來了。
桂生又問:“你家錢多著咧,聽軍法長說每年是有萬多擔穀子上倉,怎麼就莫有錢?”
“賣不出錢!”
“你家中地下必定埋得有窖,把銀子窖了!”一個姓齊的說。
“莫有,可以挖,試試看。”
“那我們明天就要派人去挖看!”桂生和我同聲的嚇他。
“可以,可以,……”
其實我們一些小孩子說要明天去挖,無論如何是不會成為事實的,但胡子土財主,說到可以可以時,全身就已打戰了。這胡子在同我們談話的三天以後,像是真怕軍隊會去挖他窖藏的樣子,找到了保人,承認了應繳的五千塊錢捐款,就大搖大擺拿了旱煙袋出去了。這胡子像是個坐牢的老手,極其懂得衙門中規矩似的,出去之後,又特送了我們弟兄一百塊洋錢。我們沒有敢要,到後他又送到軍法長處去,說是感謝我們的照料,軍法長仍然把錢發下來,各人八塊,排長十六,夥夫四塊,一百元是那麼支配的,補充兵第二次的收入,便是當小禁子得來的八元!對於那胡子,所給我們的錢,這時想來,卻對胡子還感到一點憤恨,在當時,因為他有著許多錢,我們全隊正要餉,把他押起來,至少在我們十個年青小孩天真的眼光看起來,是一種又自然又合理的事,但胡子,卻把我們待成了真的以靠犯人賞賜的禁子樣子,且多少有一點兒見了我們對他不虐待眼見得就是為要錢的原故,這老東西真侮辱了我們了。守犯人是一件可以發財的差使,真不是我們那時所想到的事。並且我們在那時,發財兩個字也不是能占據到心中,我們需要玩比需要錢還厲害。或者,正因其為我們缺少那種人生的發財的欲望與技術,所以司令官才把我們派去辦理那樣事情吧。
牢中一批批大富戶漸漸變成小富戶了,這於我們卻無關。所拘的除了瘋子吵吵鬧鬧會不讓我們能睡覺以外,以後的是一個乞丐,我們也會仍能在同一情形下當著禁子吧。
不久,小富戶由三個變成兩個,兩個而一個,過一日,那僅有的一個也認了罰款出去了。於是我們立時便忽然覺到寂寞起來。習慣了的值夜在牢已空了之後當然無從來繼續,大的損失便是大家把吃油炒飯的權利失去了根據了。“來一個喲,來一個喲。”大家各自的在暗中來祈禱,盼望不拘是大富小富,隻要來一個在木棚欄裏住,油炒飯的利益就可以恢複。
可是犯人終不來,一直無聊無賴過了那陰雨的十月。
天氣是看看冷下來了;大家每天去山上玩,隨意便撿柴割草,多多少少每一人一天總帶了一捆柴草回營盤。這一點我是全不內行的一個人。正因了不內行,就也落得了快活。別人所帶回的是冬天可以烤火的鬆香或別的枯枝,我則總是扛了一大束山果,回營來分給凡是我相熟的人。有時折回的是花,則連司令那裏,桂生家爹,同他七叔處,差遣棚楊伯伯,傳達處,大廚房陳叔,一處一大把,得回許多使我高興的獎語謝語,一個人夜裏在被蓋中溫習享受。不過在我們剛能用別的事情把我們充禁子無從得的悵惘拭去時,新的犯人卻來了。
我記到我是同一個姓胡的在一株大的楠木樹上玩,桂生同另一個遠遠的走來,“呀!”他大聲嚷著,“來了,來了,我才看到押了五個往司令部去!”從楠木上溜下來就一同跑回去看。桂生家七叔正在審訊。
“預備呀!”我是一見到那牆角三塊為柴火熏黑的磚,就想起今晚上的油炒飯。
因為看審案是一件頂無趣味的事,於是,我們幾個先回了營的人,便各坐在自己鋪上等候犯人的下來。
“今天是應輪到我!”大家都對於這有趣的勤務願意來擔負。
夜裏是居然有了五個犯人。新的熱鬧,是給了我們如何的歡喜啊!我記得這夜是十個人全沒有睡覺,玩了一個通宵,像慶祝既失的地盤重複奪還的樣子,大家一杯又一杯的喝著,樓上桂生的七叔喊了又喊“大家是要睡”,在每一次樓上有了慈愛的溫和的教訓後,大家又即刻把聲音抑下來。但誰都不能去睡!我們又相互輪到談笑話,又挑對子兩個人來練習打架。興兒還不曾盡,天是就發白了,接著,祠堂門前衛兵棚的號兵,也在吹起床喇叭了。
五個犯人之中就有二哥在。到兩天以後我們十個人便全同二哥要起好來了。知道是二哥之所以坐牢不是為捐款,是為了仇家的陷害,不久便可以昭雪,以後,便覺得二哥真是一個好人,而且這樣的好人,是比桂生家七叔輩還要好。大致或者二哥之善於說話,也是其所以使我們同情的一種吧。他告我們是離此不到二十裏的石門寨上人,有媽沒有父親。這仇家是從遠祖上為了一個女人結起的,這女人就是二哥的祖母,因為是祖母在先原許了仇家,到後毀約時打了一趟堡子,兩邊死了許多子侄,仇就是那麼結下,以後,那一邊受了他們祖宗的遺訓,總是不能忘記當年毀約的恥辱,二哥家父親就有過兩次被賊攀贓汙盜,雖到後終得昭雪,昭雪後不久也就病死了。二哥這次入監,也已經是第二次,他說是第一次在黔軍軍法處隻差一分一秒險見就被綁了哩。
問他:“那你怎不求軍隊或衙門伸冤反坐?”
他說:“仇家勢力大,並且軍隊是這個去了那個來,也是枉然。”
又問他:“那就何不遷到縣裏去住?”
說是:“想也是那麼想,可是所有田坡全是在鄉裏,又非自己照料不可。”
“那你就隻可聽命於天了!”
他卻輕輕的對我說:“除非是將來到軍隊裏做事也像你們的樣子。”
二哥是想到做一個兵來免除他那不可抵抗的隨時可生的危險的。但二哥此時卻還正是一個犯人。怎麼有法子就可以來當兵?他說的話桂生也曾聽到,桂生答應待他無事出獄後,就為他到其爹處去說情。
因為是同二哥相好,我們每夜的消夜總也為他留下一分。他隻能喝一杯酒。他從木窟窿裏伸出頭來我們就喂他菜喂他酒,其實他手是可以自己拿的,但是這樣辦來,兩邊便都覺得有趣。像是不好意思多吃我們的樣子,吃了幾筷子,頭便團魚樣縮進去了,“二哥,還多咧,不必客氣吧。”於是又不客氣的把頭伸出來。在消夜過後,二哥就為我們說在鄉下打野豬以及用藥箭射老虎的一些事。有時不同他說話他仍然也是睡不下去,或者,想到家中的媽吧。在我們還沒有同二哥很熟時,二哥的媽就來過一次,一個五十多歲的高大鄉下人,穿藍色衣服,在窟窿邊同二哥談了一些話,抹著眼淚就去了。以後就沒有再來,問二哥才知道那就是他媽,知道這邊並無大危險,所以回家去照料山坡去了。他媽第二次來時,我們圍攏去同她說話,才看出這婦人竟與二哥一個模樣,都是鼻梁骨高得極其合式,眉毛微向上略飛,大腳大手,雖然是鄉下人樣子,卻不粗鹵。這次來時為二哥背了一背籠紅薯,一大口袋板栗,二哥告她在此是全得幾個副爺相看護,這一來卻把老太太感動了。一個一個來作揖,又用母親樣的眼光來覷我們,且說自己把事做錯了,早知道,應當要莊上人擔一挑紅薯來給大家夜裏無事燒起吃。最後這老太太便強把特為她兒子帶來的一袋栗子全給了我們,背起空背籠走了。其實是縱不把我們,二哥的東西,我們是仍然要大家不分彼此的讓著來吃的。
不知道是怎麼樣的原故,每次要桂生去他七叔處打聽二哥的案件,總說是還有所候,危險雖不有,也得察明才開釋。既然是全無危險,二哥也像沒有什麼不願意久住的道理了。我們可沒有替別人想當到大家都去山上打雀兒時,一個人住在這棚欄子裏是怎樣寂寞。照我們幾個人的意思,二哥就是那麼住下來,也沒有什麼不好的,若果真是二哥一日開釋,回了家鄉,我們的寂寞,真是一件不可受的寂寞呀!
有一天,不知姓齊的那猴子到什麼地方搶來一個竹管子,這管子我們是在故鄉時就見到過的。管子一共是七個眼,同簫樣,不過大小隻能同一枝奪金標羊毫筆相比。在故鄉吃了晚飯後,大街上就常有那類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漢,腰帶上插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東西,一麵走一麵把手中的管子來吹起,聲音嗚嗚喇喇,比嗩呐還要脆,價值大概是兩個銅子一枚,可是學會吹的總得花上一些兒工夫。桂生見到那管子了,搶過來吹,卻作怪不叫。我拿過來也一樣的不服我管理。
“我來,我來!”二哥聽到外麵吵著笑著,伸出頭來見了說。
“送二哥試來吹吹!”桂生又從我手裏搶過去。
嗬,棚欄裏,忽然嗚嗚喇喇起來了。大家都沒有能說話。各人把口張得許多大,靜靜的來聽。不一會,樓上也知道了,一個胡子書記官從欄幹上用竹篾編好黃連紙糊就的窗口上露出個頭來,大聲問是誰吹這樣動人的東西!大家爭著告他是犯人。二哥聽到有人問,卻悄悄的把管子遞出來了。桂生接過拿上樓去給那胡子看,下來時高興的說七叔告二哥再吹幾個曲子吧。二哥是仍然吹起來。變了許多花樣。竟像比大街上那賣管子的苗老庚還吹得動人。樓上的師爺同樓下的副爺,就呆子樣聽二哥吹了一個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