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不能把身子同心分開在兩地,有時節,連長是在夜靜也曾偷偷起身或是裝作察哨溜過婦人處宿的。連長在這事上頭,是一個詩人又是個英雄。當其輕輕敲著那門婦人已經聽出連長聲音擁著薄薄白的單衣開門時,婦人鬆散著發髻,以及惺忪的情態,在連長眼中,全成了神聖的詩質。一個缺少力在文字上表現他的靈感的人是能加倍在他行為中表現出他靈感的,因此連長在這婦人的麵前,便把那軍營中火氣全化盡,越變越成溫柔了。婦人呢?從連長那麵來的不可當的柔情使婦人做著無涯涘的夢,正同一個平常婦人在她年青情人身上一個樣,自己是已像把心交給這個人,後來終生都是隨著這人跑,就到天涯地角也願意了。當連長因了一點小事未能在婦人處宿,約到吃早飯號吹音完以後出營時,那早上吃飯喇叭便同專為連長情婦所吹一個樣。婦人也是年青人,人其所以謂之為年青,這事便是一種憑證!
連長看婦人,像是本營少校上司官,自己應直隸其調度。婦人是把連長當作未來的丈夫,全讓連長占據了自己。愛這東西是沒有因為人類事業不同而荒疏了某種人,在一個都市上精致青年男女應酬宴會中,能生長的根芽在此同樣的也會發育完全開花結果了。
若把連長當作這裏的總督,總督夫人的位置,在兵士心中,也都一致認定是這婦人了。
三
天落雪,氣候冷到溪裏水也結了冰,在雪中去嗾狗趕野兔,或者披了蓑衣用雪蓋在蓑衣上麵伏在林裏打斑鳩,那種遊戲如今隻有一個老年紀的連附同到幾個兵士有這種的趣味了。大多數的兵士是在營裏圍到火柴堆喝酒。少數的兵士是往別的人家打牌或找女人去談謔。我們的上尉,不消說是正在情婦這邊勾留!
用栗子下本地的燒酒,兩人同在一個火塘旁邊坐下來,連長就用一個軍人經驗談著他的過去一切與駐紮各地不同的習慣。從葫蘆裏倒一杯酒到杯子中時,婦人總隻喝五分之一,餘下全到連長肚中去。從午時點名以後到如今,一葫蘆酒有兩斤,快完了。
“我瞧你今天吃酒量不同,怪!”
的確是不同。本來預備作兩頓的一次就快完。婦人手搖著那長把漆有黑色花紋的酒器,奇怪了。
連長不作聲,把空了的杯子送到婦人麵前去,婦人無可如何似的於是又篩了一杯。又自解的說是天氣太寒多吃一點也並不礙事。
連長不說話,接著又是兩口喝下了。
婦人擔心望連長:“已經沒有酒了。我看你臉色不好,醉了就睡吧。”
“不。”是不醉,不睡,並且不承認有什麼不好過的地方,答詞隻是一個不。
然而事實是連長因多喝了酒,從酒中引起一些煩惱了。
“我要回營了,勞你駕,為我把雨衣從鉤上取下!”
“營裏又無事,莫轉去了呀。”
“非轉去不可。喂,勞駕!”
在往日,也有這種的情形。連長忽然想到要回營,像心上有一件事正要做,但勸一兩次,雖然還在臉上保留著那放心不下的顏色,就仍然留下,是婦人所知道的脾氣。說非轉去不可,婦人就采用那往日所取的陣略,故意的說道:
“是又不滿意我了?”
連長聽此話,顏色變得越發難看了。婦人即刻就知道所說的話是誤了方向,就改口說天氣冷,又快要斷黑,有事明早回也得。
“好歹我要走。我同你說你也不明白。乘到天未即斷黑,不用燈,我就走!”
婦人愕然了。但從過去性格認識連長並非就能夠固持到底,仍然打趣模樣的說縱有事,也總不外同到你們連裏那位司務長算夥食賬。
“我要走!”連長在語氣上表明不是為酒醉。給婦人明白。
婦人問:“為什麼?”
“為什麼?說不定在這樣天氣下頭忽然會奉到上司旅長命令開拔到邊界上去,我們還得走長路!”
“你胡思亂想。”
“我胡思亂想?”
從反複的一句話上,婦人聽著忽然像為一個炸雷把耳震聾了。
連長見到婦人愣住的情形,也悟出是自己答話太近乎真要開差了,就補充說這是恐怕會有的一種猜想。
“恐怕是。”這雖足以解釋去那“當真是”還距離得有多遠,然而無意中把開差事情嵌進到這一團火熱的胸中,兩人要拔出這虛無的刺卻不是一時可作得到了。
“我不走了,”連長說,還把酒杯推過去,“請為我再倒一杯。”
婦人極頹喪的倒出葫蘆一杯酒。雖然在把酒篩好以後就誠誠實實接過來,卻又並不即時朝嘴邊送去,連長為了自己一句話也打傷了。
連長掉頭過去避開婦人的目光。外麵風,飄著雪的片,從窗口望去,是像正有人在空中輕輕撒下棉花那樣的輕盈,又像並不是下落,有些還正在上升。那窗子格上,是砌了好些雪了,還有些雪一粘到玻璃上麵就融化不見。因為屋裏溫度高,窗子下麵的一塊玻璃,在屋中這麵,便糊上了一層薄紗那樣不再透明的冰霧,有兩個小孩手掌的大小。
若不是落雪,天氣已應當黑了。因了地上屋上遍是雪,一同反著啞的沉靜的光輝,就不見得天氣和平時的晚。這時屋裏人相對著臉相都還很分明,但是漸漸的,屋中角落以及那些桌子下麵壇罐器皿卻已全為黑暗偷偷悄悄摟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