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的江風輕輕掃過落霞山。吹過枝葉交合的樹林子,發出一片嘩嘩啦啦的響聲。
落霞山下的江灣背風向陽處,有一幢被乳白色院牆圍護起來的小房,一樓一底。那尖頂的閣樓和乳白色百葉窗使人不難辨認這是西洋式建築。
一輛開向市郊的公共汽車在落霞山站停了一下,隻有一個乘客提著手提包下車。她是剛剛交了白班的調度員李勇娥。
李勇娥斜下公路,沿著萬年紅和塔鬆夾峙的柏油路,走到那座洋樓前麵。這座綠蔭掩映的獨座小樓,應當說是幽靜、舒適的。房前一片梧桐,房後幾叢翠竹,前臨碧水,後枕蒼山……越是幽靜,李勇娥越增添孤單之感。每當她走到這座庭院的時候,這種感覺就愈強烈。
李勇娥在院門前略站了站,見卵石甬道上停著一輛上海牌轎車,她料定程少傑在家。她本來已經在電話裏和他約好,叫叔叔、曉越和長征號的夥伴們一同到家裏來聊聊,可是下班前程少傑不見了。她一個人到了機務段,卻又沒有見到一個人,宿營車門鎖著,她隻好失望地獨自回來了。
李勇娥輕輕推開角門進了院,立時,一陣叮咚的琴聲從樓窗飛出來。李勇娥不由自主地停住步,眉尖蹙了起來。
她馬上加快了步子走上台階。
一樓左側的琴房門關著,上麵貼著一張硫酸紙,標著練琴的時間。
她和程少傑隻有一個七歲的女兒蓓蓓。對於孩子的未來,自然難免讓父母牽腸掛肚,若說不想是不現實的。從前,在程少傑沒當上路局主任之前,他對繈褓中的孩子未來的安排,似乎還比較渺茫,但後來隨著地位的升遷考慮得日漸多起來。既然有送上門來的琴師教練,就不妨先讓孩子練練鋼琴。即使將來不幹這行,程少傑也不認為白費,音樂是很能陶冶心性的。他沒有和李勇娥商量,就把局工會的鋼琴借來了。這種名義上的借,是誰都明白的,用不著誰來批準,會有伍奇一夥人親自把琴抬來,比私人財產還隨便。
本來主席逝世以後,已經講好,不讓孩子練琴了,可今天是怎麼了?她覺得臉上熱辣辣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戳了似的難受,恨不得衝進去給孩子一巴掌。
李勇娥輕輕推開琴房的門,琴聲宏亮起來。
房子中間鋪著一塊二米見方的剪花地毯,上麵架著一台巨型的三角鋼琴,琴蓋開著,看不見蓓蓓的臉,隻聽琴音飛。
李勇娥走過去,蓓蓓麵前的譜台上放著一本《兒童鋼琴教程》的五線譜,一雙靈巧的小手在琴鍵上熟練地跳來跳去。
李勇娥幾乎要伸手去打孩子了,半路上她又縮回來,歎了一口氣,隨即輕輕放下了琴蓋。
蓓蓓像被赦的囚犯一樣從方凳上跳起來,撲進媽媽懷裏:“媽媽!你不是說要帶我去看二爺和姑姑嗎?”
李勇娥拍拍她的頭:“吃過飯就去。蓓蓓,不是講好,這個月不能彈琴嗎?”
蓓蓓噘起了小嘴:“爸爸說,練一練,今晚要給客人彈。”
李勇娥又皺了皺眉頭,問道:“爸爸在家?”
蓓蓓小手向天棚一指,說:“在樓上。”
蓓蓓牽著媽媽的手步上樓梯,離很遠就聽見廚房傳出一片刀砧聲,走廊裏彌漫著炒菜過油的煙味。
李勇娥推開虛掩著的會客室兼書房房門,不禁愣住:鋪了台布的條桌上,擺好了鬆花蛋、香腸、海蜇皮等涼拚盤,幾瓶頸口紮著絲帶的名酒也擺好了。氫氟酸蝕花的酒杯裏,插好了高級口紙。這種闊綽講究的場麵,就是在程少傑家,也還是頭一回。不但伍奇在親自督促著廚師擺台上菜,連程少傑也欣賞地站在一旁,間或伸手擺正杯碟、扶正椅子,津津樂道地品評著炒菜的火候和顏色。
這是要請什麼人呢?這個問號剛一閃過李勇娥的腦際,她的目光刷一下閃過牆上的日曆,今天是九月十二日!距離九月九日不過三天!這三天,有誰能咽得下飯萊?有誰能嚼得出飯菜的味道?可是居然有人要大擺酒宴會請賓客,這在李勇娥看來是根本不能理解的。而且這事竟出在自己家裏,她感到臉上發燒,這是背叛,這是恥辱!李勇娥心頭積起憤怒,大步跨進房間。她把紗巾、手提包掛在衣帽架上,聲音顫抖地叫了一聲:“少傑——”
程少傑掉過身來,春風滿麵的樣子。
蓓蓓撲過去扳住他的胳膊怯生生地叫著:“爸爸,是媽媽不叫彈的……”
程少傑拍拍她的腦袋:“偷懶!還要找借口!一會呀,咱家要來最尊貴的客人!你得好好彈一曲《天鵝湖》啊!”
蓓蓓問道:“客人是誰呀?是爺爺、姑姑嗎?”
程少傑這才發現了李勇娥一臉不悅的神色,眉宇之間蘊藏著憤怒,便拍拍孩子的腦袋說:“去吧,去吧。”
蓓蓓跑了出去。
李勇娥望一眼餐桌,盡量緩和地說:“少傑,不管請誰……你怎麼不想想這是什麼日子啊!”
程少傑不想和她糾纏,順水推舟地說:“是啊,我考慮再三,才沒有擺到賓館去。”
“什麼?”李勇娥簡直不相信這話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在悼念主席的日子裏竟幹出這樣的事情來,簡直難以置信。一想到這,她的眼眶快要湧出淚水了,壓下去的心頭火又竄起來。
程少傑知道又要發生以往那種不愉快的爭吵,便沮喪地擺擺手:“算了!這類事我自有主張,我不是政治上的庸人,也不是三歲的孩子……唉,今天要來的人物,是非破格接待不可的。這是涉及到對上級首長的態度問題啊!”
李勇娥不聽這套還好,一聽更加抑製不住憤怒了:“你真說得出口啊!有人心的,在這種時候,就是擺上瓊漿玉液也咽不下去啊!少傑,你得拍拍心口窩好好想想了,爺爺為什麼不肯搬到這座房子來住?江濱現在搞成什麼樣子了?我在人前都覺得抬不起頭來……”
這最後一句話刺傷了程少傑的自尊心。一股無名火竄上來,他冷笑一聲說:“我幹了什麼對不起革命的事情?還要你替我難為情?我早看明白了,你三天兩頭找我吵,無非是——好,我不強人所難,大不了各走各的路!”
李勇娥氣得胸脯一起一伏,呆了半晌,她強忍住眼眶裏的淚水,決然地抓起提兜、紗巾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