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她們都哭倒在你靈前,她們是和你偕行去,偕行歸來的朋友們,如今呢,她們是虎口餘生的逃囚,而你便做了虎齒下的犧牲,此後你離開了她們永不能偕行。
和珍!我不願意你想起我,我隻是萬千朋友中的一個認識的朋友,然而我永遠敬佩你做事的毅力,和任勞任怨的精神,尤其是那微笑中給予我的熱力和溫情。前一星期我去看晶清,樓梯上逢見你,你握住我手微笑的靜默了幾分鍾,半天你問了一句,“晶清在自治會你看見嗎?”便下樓去了。這印象至今都很真的映在我的腦海。第二次見你便是你的血屍,那血跡模糊,洞穿遍體的血屍!這次你不能微笑了,隻怒目切齒地瞪視著我。
自從你血屍返校,我天天抽空去看你,看見你封棺、漆材,和今天萬人同哀的追悼會。今天在你靈前,站了一天,但是和珍,我不敢想到明天!
現在夜已深了,你的靈前大概也綠燈慘慘,陰氣沉沉的靜寂無人,這是你的屍骸在女師大最後一夜的停留了,你安靜地睡吧!不要再聽了她們的哭聲而傷心!明天她們送靈到善果寺時,我不去執紼了,我怕那悲涼的軍樂,我怕那荒郊外的古刹,我更怕街市上,灰塵中,那些蠕動的東西。他們比什麼都蠢,他們比什麼都可憐,他們比什麼都殘忍,他們整個都充滿了奴氣。當你的棺材,你的血衣,經過他們麵前,觸入他們的眼簾時,他們一麵瞧著熱鬧,一麵悄悄地低聲咒罵你“活該”!他們說:“本來女學生起什麼哄,請什麼願,亡國有什麼相幹?”
雖然我們不要求人們的同情,不過這些寒心冷骨的話,我終於不敢聽,不敢聞。自你死後,自這大屠殺閉幕後,我早已失丟了,嚇跑了,自己終於不知道究竟去了哪裏?
和珍!你明天出了校門走到石駙馬大街時,你記的不要回頭。假如回頭,一定不忍離開你自己纖手鐵肩,慘淡締造的女師大;假如回頭,一定不忍舍棄同患難,同甘苦的偕行社諸友;假如回頭,你更何忍看見你親愛的方其道,他是萬分懊喪,萬分惆悵,低頭灑淚在你的棺後隨著!你一直向前去吧,披著你的散發,滴著你的鮮血,忍痛離開這充滿殘殺,充滿恐怖,充滿豺狼的人間罷!
沉默是最深的悲哀,以後你便贈給我永久的沉默。
我將等著,能偷生時我總等著,有一天黃土埋了你的黑棺,眾人都離開你,忘記你,似乎一個火花爆裂,連最後的青煙都消滅了的時候,風晨雨夕,日落鳥啼時,我獨自來到你孤塚前慰問你黃泉下的寂寞。
和珍!夢!噩夢!想不到最短時期中,匆匆草草了結你的一生!然而我們不幸的生存者,連這都不能得到,依然供豺狼蟲豸的殘殺,還不知死在何日?又有誰來痛哭憑吊殘齒下的我們?
冷風一陣陣侵來,我倒臥在床上戰栗!
你看她們都哭倒在你靈前,她們是和你偕行去,偕行歸來的朋友們,如今呢,她們是虎口餘生的逃囚,而你便做了虎齒下的犧牲,此後你離開了她們永不能偕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