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壽田等他平靜下來,才告訴他遠春的死訊。遠春是瘋癲致死的,葬在陶然亭香塚附近。楊度聽了,心中隱隱作痛,更加深了政治上失敗的痛苦。小鳳仙為蔡將軍的功業彪炳而感到驕傲,遠春卻為自己的失敗而飽受淩辱。人們可以把俠女的桂冠奉獻給小鳳仙,但有什麼理由要把唾沫星子吐到遠春臉上?這是曆史的不公正,是遠春的悲劇。他悼念遠春,惋惜遠春遇到的不是功成名遂的人,而是自己這樣一個十足的倒黴蛋!不錯,時代是前進的,推動時代前進的人是英雄,拖曆史倒退的人是罪人。但是,如果隻是名義上保住了共和,卻弄得軍閥混戰,民不聊生,甚至舊軍閥倒了,新軍閥代之而起,這到底是進步還是倒退?他想不通。他不服輸,不認錯,他的傲氣不僅沒有減弱,反而有所增強。他不是用傲氣維持體麵,不是用傲氣作為自己的鎧甲,而是從骨子裏瞧不起黎段官府那批人。
夏壽田在天津沒有住處,便住在楊度寓所。
受通緝不是蹲監獄,這裏有一定程度的自由,隻是不能離開租界。說句挖苦話,這種中西結合,倒有古人“畫地為牢”的遺意。但是他的心情是痛苦的,覺得自己像一條活魚凍結在冰山裏,心都冷透了。
譚嗣同時代的戊戌變法是悲劇,他參與扮演的洪憲帝製是鬧劇,張勳複辟,更是鬧劇的餘波。張勳率領辮子兵入京,又捧出了溥儀皇帝,組成了李經羲內閣,內閣成員中不少是洪憲帝製的殘渣餘孽:袁乃寬是內務大臣,楊士琦交通大臣,張鎮芳度支(財政)大臣,雷震春陸軍大臣;北京到處掛起了黃龍旗,假辮子、紅頂花翎又從舊貨攤上翻騰出來,戴在一批新大臣頭上。一切封建頑固勢力又一次沉渣浮起。張勳邀請楊度入京參加複辟事業,楊度拒絕了他,並在複辟醜劇演出的第三天,向張勳和康有為發出通電,電文中指出:
公等於複辟之初,不稱中華帝國,而稱大清帝國,其誤一也;陽曆斷不可改,衣冠跪拜斷不可複,乃皆貿然行之,其誤二也;設官遍地,以慰利祿之徒,而憲政如何進行,轉以為後,其誤三也;設官則唯知複古,用人則唯取守舊,腐朽穢濫,如陳列屍,其誤四也。凡所設施,皆前清末葉不敢為而乃行之於今日共和之後,大悖人情,至此而極。度認公等所為,與君主立憲精神完全相反。如此倒行逆施,徒禍國家,並禍清室,實為義不敢為。所可痛者,神聖之君主立憲,經此犧牲,永無再見之日。度傷心絕望,更無救國之方,從此披發入山,不願再聞世事。
他的心情是極度痛苦的,最大的痛苦是堅持半生的思想信仰至此徹底崩潰。本來,他忠於他的政治理想,堅持他的政治節操,他從不見異思遷,更不翻雲覆雨。但是好曲不能唱三遍,他認識到他的君憲救國的美夢,像彩色的肥皂泡一般完全破滅了。一旦腳下失去依據,精神失去主宰,就像身子倒懸在黑暗的虛空中,有不斷下沉的惶惑感。
張勳複辟,隻有短短十三天就宣告失敗。楊度從此也從思想上卸下了君憲主張的爛包袱。可是,又往哪兒去找心靈的慰藉和精神的解脫呢?往哪兒去找新的人生道路和救國道路呢?他天天坐在窗前,翻讀佛家經典。他思索著,仿佛受到了某種啟示,寫下了這樣兩段話:
無我即佛;一心無二即佛;自由平等即佛。
隨偈入世,滿目瘡痍,除救世外無事,除慈悲外無心。願做醫生,偏醫眾疾。
他的佛學思想不是出世的,倒一心想改革佛教以救世。
晚上,他離開孫毓筠的寓所,向回家的路上走。秋冬之間,霧氣很大,望出去一片灰蒙蒙,霧幕中的路燈像投在深水中的光點。他在人行道上慢慢走著,生怕冷不丁地撞在別的行人身上。他驀地覺得,自己這半輩子也像是走在霧中一樣。
在霧中走著,朦朦朧朧,又看到前麵的路燈投下了一團光暈。是呀,在事件旋渦中,很多事看不清楚;離開那旋渦,一切倒變得清晰起來。袁世凱的垮台,早已垮在密訂二十一條賣國條約之時,正如清王朝早已垮在屢次割地賠款、屈辱求和之日。倘若清王朝順應民心,起而號召全國同仇敵愾,一致對外,清王朝可以不亡。孫中山開始號召革命,很多同盟會員並不理解共和民主是什麼,都是激於朝廷的賣國政策才起來革命的。袁氏的失敗也是蹈了清王朝的覆轍。袁氏的失敗,還在於他逆曆史潮流而動,民智已開,不能使之重歸愚昧。他的失敗,還在於他的排除異己,屠殺革命黨人,從而失去人心。
楊度也初步清算了自己:在共和國體形成之後還奢談君憲,是反曆史的夢癡。迷信君憲,也是封建思想在自己靈魂上的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