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著鄭東的肩膀老氣橫秋地說:“年輕人,牢騷太盛防腸斷,還是順其自然吧!實話告訴你,我這外辦主任是鼻孔裏插大蔥裝象的。誰出國,誰不出國,全是老板說了算,我是聾子的耳朵。我曾經排了一張表,把未出國的處長名單詳細開給了老板,其中就有你和老文,結果你們的名字全被老板勾掉了,我有什麼辦法呢”

他攤攤手,表示無能為力,帶著慣常的微笑走了。

這回輪到鄭東驚愕、苦笑了。這是權力的威勢,大人物的權勢往往就體現在對小人物命運的隨心所欲地擺布上。盡管那行徑本身也許並不高尚,而權勢在它所統轄的範圍內是肆無忌憚而又至高無上的。這是一張無形的網,在這羅網的籠罩下,有人摧眉折腰,舔瘡吮痔,即可以身披金紫銀綬,出入高車駟馬,誠如莊子《列禦寇》中所講的故事:“秦王有病召醫,破癰潰者得車一乘,舐痔者得車五乘,所治愈下,得車越多。”實在深刻而形象。

有人露才揚已,傲岸不羈,雖坦蕩率直,疾惡如仇,卻“忠而見疑,信而被謗”,鑄成人格悲劇。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不一定像嵇叔夜那樣弦斷刑場,血染屠刀。顯然像譚廳長這種官吏的權勢還達不到司馬氏集團的皇家水準,但他可以從實際出發,冷落、打擊、排擠你。雖不一定明目張膽,卻讓你時時感到了這類冷眼和壓力的存在,這種玻璃小鞋、無形的達摩克利斯劍的存在,一般人還不好說什麼,不敢說什麼。這就是權勢者身份、地位優越給人們造成的心理障礙,這種充滿著臣妾心態的障礙使人敢怒不敢言,又助長了權勢者對權勢的濫用,而造成某種法力無邊的假象。如此循環而成習慣,久而久之人們也就安之若素了。

權勢者於是又自以為是聰明睿智、無與倫比,更加為所欲為、膽大無邊。等到失去權勢時,才慢慢恢複自我。不過這時卻也找不到自我了。其實類似譚冠這樣的人隻不過是才智平庸,唯善於弄權玩術的政壇匆匆過客而已,謝幕之時,滿臉脂粉皆去,滿台燈光已熄,一場觀眾已散,於是感歎世態炎涼、人心的勢利。其實眾人的冷漠乃是擺脫了臣妾心態後的人性複蘇,是對其政壇表現的真情流露和公正評價,如是而已。

12

鄭東自認為,這次出國最終是被他石破天驚地罵出來的。

那是去年的十一月份,譚冠廳長忽發奇想要召集全體處以上幹部去旅遊勝地易州市召開“出版戰略研討會”。地點選在風景如畫的大光寺旁的廣陵避暑山莊。那是一幢古典園林中的宮廷式建築,飛簷翹角的大屋頂金碧輝煌,精致的樓台亭閣曲水流觴。掩映在綠樹花木叢中的古色古香建築典雅而華麗,屋宇之內卻是最現代化的裝修。庭院內鵝卵石鋪路,太湖石堆砌的假山附近曲徑通幽,別有洞天,精致的小橋下潺潺的流水穿洞而去,緩緩地淌進牆外的易州湖。幾幢中西合璧式的古建築均有曲折的回廊相連,既避風雨,又遮陽光。這裏遠離市區,阻隔塵囂,是理想的開會休息之處。

會議屬神仙會性質,白天開會,討論無實質性內容,晚上看電影,跳舞,倒也瀟灑自在。名日研討,實質是聽譚廳長一人高談闊論,提出他宏偉的“出版卜大戰略”,也是譚廳長準備第三個任期從“八五”到“九五”的跨世紀戰略方針。處長、副廳長們再圍繞這“十大戰略”各抒己見。

其實與會者心中都有數。譚廳長一直以身患多種疾病為由,並在全體幹部會上信誓旦旦,指天劃地,神情極莊重,麵容極誠懇,賭咒發誓地說:“鄙人,×年×月×日生,則於×年×月×日正好60歲,到年齡就退休,一天也不拖,上午宣布退休,下午立即撤辦公室。從鄙人開始,以前退休之老局長,以後退休之新局長,一律不設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