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一輪上弦月高高地掛在天空,給大地撒下一層淡淡的清暉。這月光照進窗內,使室內的一切家具和擺設都十分清晰。尤其是高掛在她床頭的那張她與譚儒文結婚時照的照片,那是他們在抗戰勝利後,特地在上海的王開照像館照的。她一身潔白的婚紗,襯著那張青春靚麗的臉。儒文他則穿著考究的西裝,手中拿著一副白手套,十分紳士的樣子。這張褪色的照片是那段褪色曆史的真實記錄,今晚這清朗的月光照在他們的臉上一定是非常美麗的,她在心中靜靜地想。但是她已經看不見了。

她能夠感覺得到室內的安靜和淒冷。偌大的四室一廳顯得空空蕩蕩,小保姆肯定是早早地休息了。兒媳婦為她洗過臉,洗過腳,已和往常一樣到外麵打牌去了。這是兒媳退休後每晚的必修功課。譚冠兒外出應酬了,他雖然也已退休,反而更忙了。她看他是心煩氣燥的,對於儒文在信中對兒子的規勸她是深以為是的,但是要兒子自己去感覺,悟道才能不惑,別人是不能強加的。再說在那個“官本位”殘餘還很強烈的時代,成功的標誌往往是出將入相地去做官。現實你不得不承認,尊貴卑賤的標誌往往是官銜的大小。什麼叫權勢。就是身居高位後形成的威勢,這威勢不威而自重。契坷夫筆下的小官員,一個噴嚏打在那個大官的光頭上,自己還把自己嚇死呢。無權無勢,任人宰割的年頭她經曆過;有權有勢,頤指氣使的年頭她也經曆過。因而兒子的熱衷於權勢,她多少是理解的。儒文也許是官場失意久了,而其抗日英雄的光環都已深深地溶進了曆史,這段曆史使他故作淡泊,反而使聲望日隆,威矜自存呢。冠兒他也隻能如此,除非被視為異類,看成草芥,任人踐踏。

對於一個解放後長期受歧視的舊軍官太太來說,兒子的努力甚至可以說是掙紮,她是充分理解也極表支持的。雖然說不上是做官能帶來光宗耀祖的榮譽,但衣食無憂,柴糧不慮,多少人的笑顏相待,使慈祥飽學的梅老太太找回了中將夫人的感覺,這應該歸功於冠兒的努力。如果沒有官位作為基礎,經濟上也就難以像陶淵明那樣“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地去過悠閑而富足的小地主生活。如果汲汲此道,“過猶不及”,恐怕也要禍及餘生呢。比如利用手中的權力,貪婪地大量占有人間的財物,暢快是暢快了。然而。那種把自己所管的部門當成自己的私物的行徑,則可能要背千古罵名。退休了嘛,還是安安分分在家呆著好,什麼厲害利斯大獎,什麼公務應酬,全是吃吃喝喝那一套,官場周旋的遁辭而已。

德國鐵血宰相在官場周旋28年,威名赫赫,習慣了以官場為賭場縱橫捭闔的生活。他晚年臨終時說:“我過去的官職給我的權威如今已不複存在,別人把我當成普通一員,甚至拌腳石。”這冠兒又何嚐不是如此呢!不過,讓一個靈魂在政治的渦流中浸泡甚久的人,

真正達觀起來,也是很難的。要他“寧靜以致遠,淡泊以明誌”,要有一個過渡期,就像現在常說的新舊體製交替,冠兒要有一個新舊環境的適應期。

梅老太大在這個寂靜的冬夜,思維特別活躍。禸體的痛苦她已感覺不到,半身不遂,大小便失禁。使她下肢麻木不仁,已無痛苦可言。今晚的耿耿難眠,她似乎有預感會發生點什麼事,心靈的感應,使她感到海峽那邊會發生點什麼事的。她把手放在那塊硯石上,硯石寒意沁入心扉,使她感到心寒意冷。她背靠在枕墊上,咳嗽著,喘熄著,隨手拿起了床頭的水杯,喝了一口茶水,這茶水冰涼苦澀。她不忍心叫醒小保姆,她感到心髒在緩緩地下沉,猶如重物下壓,痛楚難言。由於雙目的失明,而使耳朵特別靈敏,她聽到了客廳裏傳來一陣一陣的電話鈴聲。這麼晚是準打來的,一定是什麼急事,冠兒的部’下都很懂規矩,從不在10點以後幹擾領導。她預感到她的大限到了,這深夜的電話鈴聲,就是海峽對岸的喪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