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爸爸
【0】
爸爸,昨夜我又夢見了您……
我睜大眼睛也無法看清您的麵容。印象中,您一身藍衣,很清瘦的樣子。但我感覺到您在對我微笑。我一遍遍大聲地叫喊,這不是夢吧?您一遍遍輕聲回答,這是個夢,這是夢……那一夜我躺在通往南方的列車臥鋪上,失聲呼喊,一遍遍地哀求著:爸爸,別走啊,爸爸,別走啊。驚醒之後,才發現自己淚流滿麵,真的不願醒啊。
十五年後的今天,即使在一個神思恍惚的夢裏,我依然是個拒絕長大的孩子。又到父親節了,從前咱這兒不興過啥洋節,可如今許多人借這個日子向父親表達兒女的一份關愛,而我卻永遠沒有這個機會了。
【1】
我十八歲那年,父親離去了,我必須長大了。爸爸也是很早失去了父母的依傍,帶著弟弟在天津的一家棉紡廠打工。苦日子過慣了,爸爸生活十分儉樸,可對我買書學畫的支出從不吝嗇。爸爸愛喝啤酒,卻從來不舍得買瓶裝的,總讓我去買七毛一升的散裝啤酒。即使兌了水的啤酒,爸爸仍喝得津津有味。偶爾讓我嚐嚐:呀!真苦。多年之後當我能品味啤酒的香醇,爸爸卻喝不到了。歲月可以使苦澀的變為香醇,也可以使甘甜的變成澀苦。
爸爸治病花銷很大,而我當時還是學員,每月七十元錢,除了吃飯還能寄往北京幾十元錢,然後再積攢往返北京的四十元路費去看望爸爸。醫院裏有個招待所,即使地下室每天也需五元住宿費,我支付不起,於是每晚等爸爸睡著後便到醫院走廊的長椅上去休息,直到有一夜感覺睡得特香,也沒有蚊蟲騷擾,醒來隻看見爸爸逆著陽光的白發和微微輕搖的蒲扇。
哥姐們曾和爸爸說笑時問他最喜歡哪個孩子,爸爸總是攤開雙手說:十個指頭有長有短,可十指卻都連著心啊。爸爸病中時,又聊到這個話題,爸爸坦然說:老鳥都愛最小的鳥兒。
【2】
我是爸爸的“老兒子”,秉承了他的天賦、氣質、體質還有性格,承攬了爸爸太多的疼愛,甚至還有一些溺愛。我曾為此慶幸,但當爸爸去日無多時,我才感到生為長子的榮幸。他曾讓爸爸感受初為人父的驚喜,他曾擁有年輕爸爸的縱容和壯年父親的牽引。幼子固然可以擁有老父最多的愛,但長子能陪父親走更遠的路。
爸爸年輕時極英俊。爸爸,我去為您衝洗放大遺像時,影樓服務員說這老人相貌真好,並推斷您是個藝術家呢,我很自豪。我更希望您能為您的兒子而自豪。您一直希望我有份穩定的工作,當我真的被鐵路局錄用時,您看著我穿上第一套路服、領回第一次工資,高興得老淚縱橫。您常說指親不富,看飯不飽,許多年來我從未忘記,所以努力做事,認真做人,朋友都說我很勤奮。如果您在世,肯定也會欣慰的。
我經常在夢中看到白發的爸爸撫摸著我稚嫩但長滿老繭的手靜靜地垂淚,再不能成眠。血濃於水,親情永遠化解不開。
【3】
去年冬天,我去北京看朋友。朋友說他的同學在某醫院住院,順路讓我陪他去看看那個骨折的同學。自從爸爸在那家醫院去世之後,這十五年來,我曾無數次地去過北京,卻從未到過那個傷心之地。是不敢,也有不甘。那天我出奇的堅強。十五年啊,我以為我能夠平靜地麵對那塊土地了,我希望那個醫院仍是您離開時的原樣,甚至還想找到我們曾無數次散步的那條小路,我隻當是回來看您了……
我很爽快地答應了朋友,我們坐地鐵向醫院所在地呼嘯而去。在地鐵裏我仍有說有笑的,還商討著從醫院出來要去什麼地方。當地鐵停穩之後,一切都不是那麼回事了。
我不能走上去,更無法去麵對那個永別的地方。我表現依然良好,我對朋友說我有點兒累了,就在地鐵原地等他。朋友半信半疑地出站了。很長時間裏我的大腦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