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06·一封信(1 / 3)

【1】

很長時間以來,幾乎是義無反顧地縱身回憶之河——爸爸離去之後,對於十九歲之前的體味——和媽媽相依為命的日子,又一段界於成人之間的十七年——兩段可以自由穿梭的但又被兩次離散所阻隔的回憶構成了屬於我的上、下冊。我知道連這樣的回憶都會慢慢淡去,越是明白也就越是執著地一遍遍重映、梳理、深陷、體會當時的場景,在不甚清晰的地方也絲毫不敢怠慢,是一次次地揣摩、辨認、勾勒,最後的結果隻有一個——企望圓滿。乃至記錄,乃至書寫都隻是串聯回憶的一種途徑,假若再過許多年之後,隻剩下一段段支離破碎的影像,我也隻能回過頭來,在日漸縹緲的文字中,查有實據。在這樣的夜晚,我想念你們。回憶中那些陳舊而溫暖的時光,還在,隻是此間的我好像並不是一個實體,似乎隻有目光,一種時常會感覺到疼痛的目光。

【2】

爸爸,昨夜我又夢見了你。在咱們家裏,大概好像是我準備淘汰幾件衣服,你說這麼好的衣服扔了多可惜啊。我就說那你就接著穿吧。我幫你挑了一件蘋果綠的襯衣,不由分說地套在你身上。你站在自己親手做的大衣櫃前,左照右照。別說,還真是特別精神。

爸爸,這一年我特別想你。我知道那隻是個夢,可你知道我多不願意醒來嗎。爸爸,十七年了,你的兒子已經完全長大了,可我還希望是繞在膝前的孩子,你的孩子。十七年,足斤足兩的壓力一點一點放到肩上,直到麻木,直到不舍得再放下,直到疲累至極,才想起,我終於失去了一雙可以依靠的臂膀。天涼了,我把陽台上的花花草草搬到了屋裏,有一盆蘭草滿是枯黃的葉子。我一根一根拔去。忽然我拔不下去了,恍然間,那就像是花草裏一根一根的白發。一陣酸楚。

今天推了朋友的聚會,我隻想和你們守在一起,一字一句寫下這封無法付郵的信。這樣的時刻,爸媽不曾在另一個世界,我也不在此時此地——我們在第三個空間相見,那隻能是無盡的想念吧。爸爸仍穿著那件蘋果綠的上衣向我走來,步履悠然。媽媽緊跟在爸爸身後,穿著那件墨綠色灑著銀花的衣衫,那是媽媽最喜愛的一件衣服。

爸爸,我不想向你訴苦,我知道那樣你會心疼。爸爸,假使你活到今天年紀也不算很大。可是生死相隔,我多麼希望時間停在那個永遠的秋天,你不曾離去,即使我也不再長大,一家三口過著簡簡單單的日子,過你喜歡的平淡日子。

我和爸爸的感情比較深,父子兩人更多的時候像是一對沉默的朋友,之所以沒有說得更多,是因為彼此懂得。那時候,在我的眼睛裏媽媽隻是一個淺淡的影子。可是,爸爸走後,媽媽幾乎是衝鋒陷陣一樣立刻跑上前台。她每天買回新鮮的蔬菜,剛剛采摘的瓜果梨桃。夏天回家媽媽會端上冰鎮的西瓜,冬天有熱騰騰的飯菜等著我,還有消磨長夜的零食和點心。南窗下,媽媽一趟趟往來穿梭。有一回,甚至還給我買了一雙她認定特別時髦、特別氣派的尖頭皮鞋,又黑又亮,非要讓我穿上,可我嫌難看,至今還藏在櫥子裏。媽媽是想替爸爸給我更多的照顧,不想讓我的生活裏有什麼巨大的缺失——其實,至親的人反倒偏偏無法交換悲哀——這麼說是不是很無奈呢?就像爸爸離開後,我和媽媽似乎避而不談關於爸爸的話題,每每說到這兒,又急急繞過去。可是我們心裏都知道,這不是遺忘——宛如此刻,我和姐姐也絕口不談媽媽離去之後的孤單,姐姐總是默默地看著我,說,好好的吧,你的日子還長呢——媽媽,我知道你是怎樣艱難地掩飾著自己的痛苦,才能給我一個明亮的笑臉,給我一段風平浪靜的日子——我們才有了互相支撐的十七年,才能讓我在此刻心平氣和地說——關於這一世父母的恩情,了無缺憾。

這些年,我飛快地跑,迎著撲麵而來的想念去追,去趕,爸爸媽媽就在時間的灘頭。在途中忘掉所有生離死別,隻想跑到一個不被命運追逐的地方,安度彼此的晚年。爸媽,為了你們,我願意相信宿命。否則我還能靠什麼途徑和你們重逢呢?為此,我心懷神往。

【3】

此刻,是2006年的歲末了,之前的兩三個月就有點心慌,我不知道今年該怎麼過,甚至路過商廈看見別人興高采烈地迎接新年,總有惶恐。是,這是媽媽走後的第一個春節,每逢佳節倍思親,我想很難保持如常的平靜。對朋友說,請別再給我任何祝福,我並不需要,而且總感到特別負累。我也無力給朋友以祝福,哪怕隻一句清淡的話,也顯得那麼言不由衷。我想,這也是爸爸對我說過的,假如你沒有力量給予別人,那麼就不要再輕易接受。還有,對孩子你隻有付出了,你才能有資格對他提出要求。我渴望被疏離,前無僅有地渴望被忘記,靜靜地,守著僅有的記憶。要說是無時無刻都在回憶,真的是誇張的說辭。可能人的天性都有趨向陽光、趨向快樂的一麵,我也一樣。可是,我在許多街頭、許多角落、許多陽光充實的午後,遇見“回憶”。

當回憶迎麵走來的時候,也許隻有一瞬,也許會持續很久,光影交錯,場景紛繁,周圍的許多聲音頓時寂滅,往日的流轉逐一浮現,猶如一組亂了編碼、亂了時空的蒙太奇,一個平凡的人得以在時空中奔跑和穿越。

這樣的時刻,我相信電影是生活的倒影,甚至包含了對生命的種種關懷。

輪回,成全了我們對於“重逢”的所有夢想。當然,這樣的時刻並不輕盈,如同必須為夢想付出的代價。比如路過和爸媽一起生活的大院,比如路過和爸爸散步的西山,比如路過最後一次送媽媽去醫院的街角兒。回憶像是一根根閃著暖光的麥芒,心裏一陣絞痛。

不知為什麼,那天,在那個街角兒,我和媽媽對視了“好長時間”,我完全沒料到這一別將是永遠,媽媽,你是不是心底已經知道了什麼呢,是不是已經知道這一路走過就不會再回來了?我還特別天真地想,媽媽的身體極有韌性,再和我們過個十年八載完全不成問題。十年八載不是說說就算的,那是我準備放棄許多機會,連同必要的追求都統統騰空之後才有勇氣向自己承諾的。那時心底是有盼的,即使身處困境,可是仍誠心希望這樣的日子也要天長地久才好。可是就在十四天以後,沒人再需要我的承諾。悄悄的,從鼓足勇氣變得虛妄無憑,不值一提。

【4】

苦是什麼?是離人心上的秋天,剛過去的秋天和十七年以前的那個秋天一模一樣,所有留下來的理由一下子紛紛瓦解了,我不知走向哪裏。在心裏,爸爸媽媽都是作為一個完整的世界從我生命中匆匆抽身離去的,我隻有把僅有的殘缺牢牢地握在手裏,攥得生疼。我怕再一撒手,連殘缺也會化為無形。筆記本上記了幾句話,也忘了什麼時候寫下的:

熱愛必須熱愛的——生命,

付出必須付出的——關懷,

接受必須接受的——現實,

麵對必須麵對的——喪失。

如今讀來,仍點頭同意。我現在隻能說,生命也許是美好的,卻不能任性地說,和我無關。那樣爸媽聽了會難過。我沒有太多的怨悔,因為在擁有之時、在離散之前我已盡力,讓我不甘心的是,我還有準備細水長流的精力,我還沒有被重擔完全壓垮。說真心話,如果必定要分離,我要的隻是在自己一無所有之後的,失去。也隻有那樣,才會輸得甘心情願。可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所以雖無怨悔,可難免遺憾。

前年的中秋,我還有媽媽。月亮背麵——每當團圓的夜晚,我想到的總是月亮背麵的不圓滿。家裏異常冷清,我拚命地打掃和清理,不肯讓這個家有一點兒衰敗之氣,可是明亮的屋子和家裏的清寂又形成一種反差。那時候,媽媽躺在病床上,睜著空茫茫的眼睛,也是徹底的寧靜。那時候,媽媽已經走到了失憶的盡頭,因為情緒躁動還常常大哭,像個充滿委屈的孩子。可是媽媽已沒有眼淚了,空洞洞的目光裏盡是我未知的世界。那時候,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能維持多久——媽媽躺在床上,我站在窗前,就這麼簡單——我希望這樣的日子能夠無限延長,就像那時一樣,一絲一毫都不必改變,甚至我都不再祈求變得更好。總希望這就是永遠吧。就讓我還是媽媽的孩子,看著躺在床上的媽媽穩穩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