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舊居(1 / 2)

【1】

有一條小街承載著我十二年裏的日日夜夜,這樣的日子就像從時疏時密的樹林中篩下來的光點一般,散漫而充實。那時候,我家住在三單元53號,是家屬院裏最深的一幢三層小樓,住在54號的鄰居就是我們院兒的盡頭了。院裏大約有十幾個年齡相近的孩子,我和其中的五個小夥伴兒交情甚好,就在這條小街上,從童年到少年。

我家是院裏的“大戶”,不僅住著53號的一套房子,而且在樓下還有一大間平房,爸爸挨著平房又蓋了兩間小一點兒的房子,我們還圈起一塊三十多平方米的院子,成了大雜院裏的獨門獨戶。白天我們一般在樓下買菜做飯,到了夜晚回樓上睡覺。那些年的孩子誰要是有間獨立的臥室,準是大夥兒羨慕的對象。他們常常擠在我的房間裏,看連環畫,看窗外的陽光。那些年的樓房都是一水兒的紅磚青瓦,尤其是滲了水的紅磚格外濕潤飽滿,學畫時我調配過許多顏色來描繪這幢小紅樓,沒有一次讓我滿意的。那種紅,真是由內而外的徐徐漫出,是無比樸素中的一抹奢華。雨過天晴,磚牆逐漸暗淡,我感覺到牆也是會呼吸的,先是吸進雨後的清新,再把胸腔裏的底氣慢慢呼出來。直到太陽當空照,小鳥嘰嘰叫,紅牆才恢複了往日的鄭重。多少次下雨,我就守在窗前,看紅牆深了,又淺了……

我家的房頂上長著一棵不知名的灌木,也是一歲一枯榮,後來都有一米多高了,每到春夏都是蓬蓬勃勃的一團碧綠。有人說房頂的植物會讓房子漏雨的,勸爸爸除掉它,爸爸說,長得好好的,等漏雨了再說吧。現在我似乎明白了,除了對生命的愛惜,爸爸還有自己的信念,那就是如果你不曾給予、付出過,那麼你也沒有權利和資格去剝奪——屬於他的自由和陽光。瓦楞中的灌木靜靜生長,在我們居住的十二年裏,生機盎然。

十二年,生命初始的一個清淺的輪回。說了一磚、一瓦,就輪到我家的窗戶了。那時的窗隻是為春夏而敞開的,到了秋冬季就蒙上了厚厚的草綠色的軍毯。冬天,我常掀起毯子,心懷敬畏地觀看玻璃上凝結的圖案,每天都是新奇的圖樣兒。昨天的拘謹些,今天的就舒展了,說不定明天就改成豪放派了。冬天是一位盡職盡責、苦心孤詣的造型師,修建樹木、疏理陽光,還負責為我的童年雕刻出冰清玉潔的花朵。

【2】

我懷念那時的小院兒,有土地、有涼棚,還有稚嫩的果樹,想起原來的家總會定格在那個小院兒——記得最初隻是用幾根木樁子和葦草席兒圈起來的,後來換了許多毛竹,到我上小學那年才壘了磚牆,有一個小小的門樓,蘋果綠的木門,應該是很像樣的一個院落了。屋子的後窗正衝著一條僻靜的小街,街邊長滿雄壯的梧桐樹,到了春天滿街都是甜滋滋的桐花的氣味。

住過的房子凝固了一段美好的時光,那是在昏黃的燈下一家人圍坐一起,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是漫天飛雪時屋子中間燒得正旺的火爐,是爸爸親手製造的家具,是媽媽給我納的千層鞋底兒、縫的條絨褲子——想起來就像是前生的舊事了。

我家的所有家具都是爸爸做的,有大器的立櫃,精致的角櫃、高低櫃,連媽媽的縫紉機的支架都是爸爸設計的。那時候我們的地板上翻卷著俏麗的刨花兒,屋子裏彌漫著木質的清香,火上熬著像海帶一樣的膠。我故意給爸爸添亂,纏著爸爸非得讓他專門給我做個帶靠背的板凳,但又不是小椅子。那時我還說不清楚,我想要的是可以折疊的馬紮兒。爸爸就在紙上畫了幅草圖,問我是這個樣子嗎,我好像獲得了莫大的理解,拚命地點頭,是,是。才用了兩天,我就拿著那個輕便的、舒適的、獨家享用的座椅去看露天電影了。想來,舊居也是一幕舞台劇,天天上映著平平淡淡的家長裏短。隻不過等我們搬走以後,開始改映別人的悲歡離合了。同樣的燈火下,有人輕輕的講,有人靜靜地聽,講的、聽的都是爛熟的故事,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