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保存下來的文字看,其實不可一概而論。其中,有一些十分通俗明白,例如:“不要對重要的事情過早下判斷。”“獲得好名譽的捷徑是做好人。”“在變化中得到休息;服侍同一個主人是疲勞的。”有一些言簡意賅,耐人尋味,例如:“我尋找過我自己。”“性格就是命運。”還有一些就很費猜測了,例如:“靈魂在地獄裏嗅著。”“凡是在地上爬行的東西,都被神的鞭子趕到牧場上去。”其間明晦的差別,顯然是因為話題的不同,本來簡單的就不要故弄玄虛,本來深奧的就無法直白。不過,無論哪一種情況,我們都看到,共同的特點是簡練。第歐根尼·拉爾修輯錄的赫氏言行是後世了解這位哲學家的最主要來源之一,他雖也談及了人們對其文風的非議,但仍讚揚道:“他的表達的簡潔有力是無與倫比的。”這是公正的評價,在相當程度上至今仍然適用。我們至少可以把赫拉克利特看作西方哲學中格言體的始祖,而把奧勒留、帕斯卡爾、尼采等人看作他的優秀的繼承者。
就哲學寫作而言,我認為簡練是一個基本要求。簡練所追求的正是不晦澀,即用最準確因而也就是最少而精的語言表達已經想清楚的道理。不能做到簡練,往往是因為思想本來不清晰,或者缺乏捕捉準確語言的能力,於是不得不說許多廢話。更壞的是故弄玄虛,用最複雜的語言說最貧乏的內容,雲山霧罩之下其實空無一物,轉彎抹角之後終於撲了一空。然而,在不動腦子的讀者眼裏,簡練很容易被看作晦澀。這也正是赫拉克利特的命運。簡練之所以必要,理由之一恰恰是要讓這樣的讀者看不懂,防止他們把作者的深思熟慮翻譯成他們的日常俗見。一個珍愛自己思想的哲學家應該這樣寫作:一方麵,努力讓那些精致的耳朵聽懂每一句話,另一方麵,決不為了讓那些粗糙的耳朵聽懂——它們反正聽不懂——而多說一句不必要的話。如此寫出的作品,其風格必是簡練的。
在涉及某些最深奧的真理時,晦澀也許是不可避免的。赫拉克利特說:“自然喜歡躲藏起來。”這句話本身是隱喻,同時也闡釋了隱喻的理由。我從中聽出了兩層含義:第一,自然是頑皮的,喜歡和尋找它的人捉迷藏;第二,自然是羞怯的,不喜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所以,在接近自然的奧秘時,一個好的哲人應當懷有兩種心情,既像孩子一樣天真好奇,又像戀人一樣體貼小心。他知道真理是不易被捉到,更不可被說透的。真理躲藏在人類語言之外的地方,於是他隻好說隱喻。
2005年2月
未經省察的人生沒有價值
一
公元前399年春夏之交某一天,雅典城內,當政的民主派組成一個五百零一人的法庭,審理一個特別的案件。被告是哲學家蘇格拉底(公元前469-前399),此時年已七十,由於他常年活動在市場、體育場、手工作坊等公共場所,許多市民都熟悉他。審理在當天完成,結果是以不敬神和敗壞青年的罪名判處死刑。這是人類曆史上最怪誕的一頁,一個人僅僅因為他勸說同胞過更好的生活,就被同胞殺害了。雅典是哲學的聖地,但看來不是哲學家的樂園,出身本邦的哲學家隻有兩個,蘇格拉底被處死,年輕的柏拉圖在老師死後逃到了國外。這又是人類曆史上最光榮的一頁,一個人寧死不放棄探究人生真理的權利,為哲學殉難,證明了人的精神所能達到的高度。正因為出了蘇格拉底,雅典才不愧是哲學的聖地。
多虧柏拉圖的生花妙筆,把當年從審判到執行的整個過程栩栩如生地記述了下來,使我們今天得以領略蘇格拉底在生命最後時刻的哲人風采。柏拉圖師從蘇格拉底十年,當時二十八歲,審判時在場,還上台試圖為老師辯護,法官嫌他年輕把他轟了下來。評家都承認,柏拉圖太有文學才華,記述中難免有虛構的成分。他大約早就開始記錄老師的言論,據說有一次朗讀給蘇格拉底聽,蘇格拉底聽罷說道:“我的天,這個年輕人給我編了多少故事!”盡管如此,評家又都承認,由於他自己是大哲學家,能夠理解老師,他的證詞遠比色諾芬所提供的可靠。色諾芬也是蘇格拉底的學生,但毫無哲學天賦,審判時又不在場,老師死後,深為扣在老師頭上的兩個罪名苦惱,要替老師洗清,在回憶錄中把蘇格拉底描繪成一個虔敬守法的平庸之輩。英國學者伯奈特說:“色諾芬為蘇格拉底做的辯護實在太成功了,如果蘇格拉底真是那個樣子,就決不會被判死刑。”英國哲學家羅素仿佛從中吸取了教訓,表明態度:“如果需要讓人複述我的話,我寧願選一個懂哲學的我的死敵,而不是一個不懂哲學的我的好友。”不過他倒不必有這個擔憂,因為蘇格拉底述而不作,他卻驚人地多產,哪裏還有別人複述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