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儒派哲學家是最早的背包客,從安提斯泰尼開始,他們的裝束就有了定式,都是一件鬥篷,一根手杖,一個背袋。安提斯泰尼的鬥篷還很破爛,以至於蘇格拉底忍不住說:“我透過你鬥篷上的破洞看穿了你的虛榮。”相當一些犬儒派哲學家是素食主義者,並且滴酒不沾,隻喝冷水。第歐根尼曾經有居室和仆人,仆人逃跑了,他不去追趕,說:“如果仆人離開第歐根尼可以活,而第歐根尼離開仆人卻不能活,未免太荒謬了。”從此不用仆人。盜賊入室,發現他獨自一人,問:“你死了誰把你抬出去埋葬呢?”他回答:“想要房子的人。”後來他連居室也不要了,住在一隻洗澡用的木桶裏,或者對折鬥篷為被褥,席地而睡,四處為家。有一回,看見一個小孩用手捧水喝,他自慚在簡樸上還不如孩子,把水杯從背袋裏拿出來扔了。他在鍛煉吃苦方麵頗下功夫,夏天鑽進木桶在燙沙上滾動,冬天光腳在雪地上行走,或者長久抱住積雪的雕像,行為很像苦修士,卻又是一個無神論者。
對於這個一心退回自然界的哲學家來說,動物似乎成了簡單生活的楷模。他當真模仿動物,隨地撿取食物,一度還嚐試吃生肉,因為不消化而作罷。他的模仿過了頭,竟至於在光天化日之下交配,在眾目睽睽之下自慰,還無所謂地說:“這和用揉胃來解除饑餓是一回事。”他振振有詞地為自己的傷風敗俗之行辯護:凡大自然規定的事皆不荒謬,凡不荒謬的事在公共場所做也不荒謬。既然食欲可以公開滿足,性欲有何不可?自然的權威大於習俗,他要以本性對抗習俗。他反對的習俗也包括婚姻,在他眼裏,性是最自然的,婚姻卻完全是多餘的。問他何時結婚合適,回答是:“年輕時太早,年老時太晚。”婚姻往往還是“戰爭之後的結盟”,其中有太多的利益計較。他主張通過自由戀愛和嫖妓來解決性的需要,並且身體力行。有人指責他出入肮髒之處,他答:“太陽也光顧臭水溝,但從未被玷汙。”如同柏拉圖和斯多葛派的芝諾一樣,共妻是他讚成的唯一婚姻形式,在這種形式下,財產和子女也必然共有,就斷絕了貪婪的根源。
倘若今天我們遇見第歐根尼,一定會把他當作一個乞丐。他一身乞丐打扮,事實上也經常行乞,一開始是因為貧窮,後來是因為他的哲學。他乞討的口氣也像一個哲學家,基本的台詞是:“如果你給過別人施舍,那也給我吧;如果還沒有,那就從我開始吧。”不過,看來乞討並非總是成功的,至少比不上殘疾人,為此他尖刻地評論道:人們在施舍時之所以厚此薄彼,是“因為他們想到自己有一天可能變成跛子或瞎子,但從未想到會變成哲學家”。
安提斯泰尼經常在一個以犬命名的運動場與人交談,據說犬儒派得名於此。但是,第歐根尼獲得狗的綽號,大約與此無關,或者說是因為他自己的舉止。他從地上撿東西吃,當眾解決性欲,太像一條狗了,以至於像柏拉圖這麼文雅的人也稱他是狗。他有時也欣然自稱是狗,但更多的時候卻憤憤不平。一群男童圍著他,互相叮囑:“當心,別讓他咬著我們。”他尚能克製地說:“不用怕,狗是不吃甜菜根的。”在集市上吃東西,圍觀者喊:“狗!”他就忍不住回罵了:“你們盯著我的食物,你們才是狗!”在一次宴席上,有些人真把他當作狗,不斷把骨頭扔給他,他怒而報複,把一盆湯澆在了他們頭上。對於狗的綽號之來由,他自己給出的最堂皇解釋是:因為他“對施舍者獻媚,對拒絕者狂吠,對無賴狠咬”。其實他的獻媚常藏著譏諷,而遭他吠和咬的人倒真是不少。
三
犬儒派哲學家不但放浪形骸,而且口無遮攔,對看不慣的人和事極盡挖苦之能事。這成了他們的鮮明特色,以至於在西語中,“犬儒主義者”(cynic)一詞成了普通名詞,亦用來指憤世嫉俗者、玩世不恭者、好挖苦人的人。
安提斯泰尼即已十分蔑視一般人,聽說有許多人在讚揚他,他叫了起來:“老天啊,我到底做了什麼錯事?”第歐根尼更是目中無“人”。他常常大白天點著燈籠,在街上邊走邊吆喝:“我在找人。”有人問他在希臘何處見過好人,他回答:沒有,隻在個別地方見過好的兒童。在奧林匹克運動會上,民眾群情亢奮,他有時也會坐在那裏,但似乎隻是為了不錯過罵人的好機會。傳令官宣布冠軍的名字,說這個人戰勝了所有人,他大聲反駁:“不,他戰勝的隻是奴隸,我戰勝的才是人。”回家的路上,好奇者打聽參加運動會的人是否很多,他回答:“很多,但沒有一個可以稱作人。”劇院散場,觀眾湧出來,他往裏擠,人問為什麼,他說:“這是我一生都在練習的事情。”他的確一生都在練習逆遵循習俗的大眾而行,不把他們看作人,如入無人之境。
第歐根尼有一張損人的利嘴,一肚子捉弄人的壞心思。一個好麵子的人表示想跟他學哲學,他讓那人手提一條金槍魚,跟在他屁股後麵穿越大街小巷,羞得那人終於棄魚而逃。一個狗仗人勢的管家帶他參觀主人的豪宅,警告他不得吐痰,他立刻把一口痰吐在那個管家臉上,說:“我實在找不到更合適的痰盂了。”看見一個懶人讓仆人給自己穿鞋,他說:“依我看,什麼時候你失去了雙手,還讓仆人替你擦鼻涕,才算達到了完滿的幸福。”看見一個輕薄青年衣著考究,他說:“如果為了取悅男人,你是傻瓜,如果為了取悅女人,你是騙子。”看見一個妓女的孩子朝人堆裏扔石頭,他說:“小心,別打著了你父親。”這個促狹鬼太愛惹人,有一個青年必定是被他惹怒了,砸壞了他的大桶。不過,更多的雅典人好像還護著他,替他做了一個新桶,把那個青年鞭打了一頓。這也許是因為,在多數場合,他的刻薄是指向大家都討厭的虛榮自負之輩的。他並不亂咬人,他咬得準確而光明正大。有人問他最厭惡被什麼動物咬,他的回答是:讒言者和諂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