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連長,這什麼味呀?”
踏著青石板官道,小心翼翼沿街道搜索前進的紅一連士兵,現在都聞到了那股好聞的氣味。他們把困惑的目光投向了連長方圓,手中平端的槍口,都像醉漢的脖子似的軟了下來。
天色蒙蒙,尚未大亮,黔北三月的太陽懶洋洋的,遠在山坳之後。鎮上沒有敵人,現在可以確信了。沒有敵情顧慮的小鎮充滿了誘惑力,至少能在昨天那場惡仗之後補充給養,睡上一覺了。鎮上冷清清的,別說那些店鋪了,就連普通老鄉家都柴門緊閉。過兵如過火,誰不怕槍子兒咬人?鎮兩旁烏黑一團的木板房犬牙交錯,卻又都閉緊了大嘴。奇怪的是,那些早已不再嚴絲合縫的黑色木板空隙中,透露出濃鬱的氣味,三月凜冽的空氣中,彌漫著那股好聞的氣味,簡單說來,就是一個字:
——香!
那股衝天而起的香味喲,不光讓戰士們的槍口垂了下來,還讓一夜跑了四十裏山路的戰士們腳杆子發軟,恨不能尋塊平地就坐下來,哪怕不吃不喝,光聞著這香氣,就能暈暈乎乎地忘記疲勞和饑餓。
方圓早在鎮子外麵就聞到了這股子香氣。作為全團的前衛連,他的紅一連也是紅三軍團第一個到達鎮子的分隊,他不敢有絲毫懈怠,立即展開隊形搜索。現在,他停下腳步,用力聳動鼻孔,嗅著那股好聞的香氣。一瞬間,大張著嘴的方圓像被人扯動了玄機開關,他猛地打了個炸炮似的大噴嚏,把周圍的弟兄們都逗笑了。
方圓惱怒地瞪大了眼睛:“笑什麼笑?狗鼻子塞豬毛了?這還聞不出來?酒味嘛!”
酒味不假,誰還沒喝過農家米酒?可什麼酒,能有這樣的香味呢?那個香勁,鋪天蓋地,舒筋軟骨,透過人的衣裳,順著人的毛細孔朝骨子裏鑽,不用張口,人就得醉倒在青石板路上了。
“這個鎮子叫茅台,茅台酒難道你們都沒聽說?”猶士彬又覺得不解了。
“猶士彬,你少在這裝大明白,還沒有你不知道的?”
一天一夜了,方圓肚子裏的氣沒處撒,就像這茅台鎮上的酒氣一樣,似乎劃根洋火,就能點燃……也難怪,昨天的魯班場戰鬥令他至今憋了一肚子氣,連隊拚了一整天,傷亡不小,卻在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之後,無功而返,撤出戰鬥,向赤水河邊的茅台鎮轉進……
遵義大捷之後,方圓同猶士彬打的那個賭分出了勝負,猶士彬為此真的戒掉了鴉片,其實,他的大煙癮本來就戒得差不多了。毛主席指揮真靈光,紅軍開始打勝仗,猶士彬信服了方圓這一觀點。誰知接下來的魯班場戰鬥,紅軍又失利了!為此鬱悶的不僅僅是方圓,猶士彬心裏也不舒坦。
一夜行軍,四十裏的崎嶇山路,不在方圓話下。有山就有路,紅軍腳下一雙草鞋,比任何一座山都高。惱火的是,魯班場一仗沒打好,連裏犧牲了七八個同誌,還傷了十多號人,那些轉移的傷員用擔架抬了一路,一副擔架四個戰鬥兵,驍勇善戰的紅一連快變成擔架連了。
剛剛打了個漂亮的遵義大捷,怎麼會在魯班場打成這個樣子?到底是誰指揮的?
東方曦微,鎮上漸漸亮起來,青石板路上亮晶晶的,不知是赤水河的潮氣還是老燒酒的蒸氣。空氣中那股濃鬱的酒香氣仍然化解不開,令人生出薰薰醉意。
方圓仔細打量了一下鎮上的房屋,也有那幾層小樓,透露著大戶人家的闊綽。
他揮手命令道:“快,找幾個大戶人家,仔細搜查,再在門板上貼上號房單子,說不定,一軍團的人馬也快要開到了……”
九娃子一宿沒合眼,他哪還睡得著覺呢?老板臨離家前,盡管慌慌張張,連家裏細軟都沒帶全,卻把叮囑和交待留得滴酒不漏。
老板吩咐道:“九娃子,河嬸,你們把家看仔細了,保不住酒要保住甕,保不住甕要保住酒池,保不住酒池要保住房子……隻要紅軍不燒房子不毀酒池,兵如河水過,等紅軍一退,義久老燒房就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老板說完,丟下九娃子、河嬸和酒窖、酒池,還有上百甕陳年窖封的酒,帶著家人倉惶地逃離了茅台鎮。
河嬸心寬,天一黑頂上門杠,又將“花裏黑”拴在前院,就倒頭睡了。花嬸在老燒房裏不管做酒,隻管給老板一家洗衣打掃,還為一家人和雇來的酒工煮飯,算是老燒房的女傭。河嬸是那年赤水河發水,順上遊漂下來的河漂女子,當時她緊緊抱著一個黑土燒製的大甕,順河漂到茅台鎮才被人撈上岸來。四十來歲的河嬸無家可歸,就在茅台鎮留了下來。昨天晚上,河嬸的呼嚕打得像赤水河鬧水,倒是九娃子和“花裏黑”一宿沒睡。“花裏黑”是條好狗,不輕易亂吠,隻是警覺地聳立著耳朵聽門外動靜。鎮上人聲鼎沸,幾乎鬧了大半夜。九娃子知道,不少人家都像老板一樣躲兵呢,連夜躲了出去,窮人富人,誰都怕兵,不怕兵還不怕抓兵嗎?
九娃子不用怕,怕也沒有用。老板讓他留下看守老燒房,他就要像“花裏黑”一樣忠誠。
午夜過後,鎮上清靜下來。九娃子也像“花裏黑”一樣抵擋不住疲倦,倒靠在一隻酒甕前,昏沉沉打起瞌睡來。
天明時分,一陣若有若無的腳步聲驚醒了“花裏黑”,它的吠聲又驚醒了九娃子。院門外,傳來一些男人陌生的外鄉口音,九娃子心想,是了,這就是老板說的那個殺人放火、共產共妻的紅軍來了……
九娃子難以掩飾十六歲娃娃的好奇,他扒住門縫向外瞅,看到的卻是一雙同樣年輕和好奇、滴溜溜轉動的黑眼睛,門裏門外四隻眼,就像兩壇陳年好酒,亮汪汪地對上了。
“老鄉,看好你家狗,再把門打開。”
門外的聲音有如童稚,令九娃子忍俊不禁。“殺人放火”?哪有殺人放火的兵士還怕一隻看家狗的?九娃子“咿呀”一聲打開了院門。
門外,灰壓壓的一片,站了幾十號兵,一個個灰頭土臉的,盡顯疲態,顯見得是走了遠道,剛剛到了鎮上的。領頭的那個,不像其他人那樣背著、提著長家夥,他的腰上挎了支短把子,槍把上還拴了根紅綢帶,加上他那張圓圓的臉上漾著紅暈,人顯得精神頭十足。再看其他紅軍,一個個臉上都紅酡酡的。九娃子就明白了,這些遠道而來的紅軍兵,聞了茅台鎮的酒氣,有些醉了!外鄉人初來茅台,嗜酒不嗜酒,聞到這酒氣都難免一醉。
“小兄弟,你這裏是義久老燒房?老板在家嗎?”
“小兄弟,你不要怕,我們是紅軍,這是我們方連長。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九娃子,我們老板不在家……有什麼事,跟我說吧。”
“我們紅軍要借用老板家的房子,我們機關首長隨後就到。”
方圓說完,早有一名戰士用一根木炭在“義久老燒房”的招牌下畫了個★,其他士兵跟著方圓湧進了院子。
看門臉就知道這家名為義久的老燒房不小,進了院子才知道果不其然。方圓帶人樓上樓下看了一遭,臉立刻就黑了。衝著房中的擺設,他斷定這是家土豪劣紳!那沒得話說,打土豪、分浮財,不撿這樣的財主家下手,還打誰呀?
義久燒鍋房的主建築是一幢西式小樓,樓上是老板家人居住,樓下是河嬸和九娃子等下人住的。還有一幢又高又闊的大屋,裏麵是酒池,擺放著成排的大號酒甕,數了數,竟有百來個之多。難怪進得院來,那股子酒香氣愈發地濃了。
方圓冷著臉對九娃子說:“小夥計,老板的東西全都充公了,我代表紅軍宣布予以沒收……”
九娃子一下傻眼了。他沒想到這個麵善的紅軍小長官這麼厲害!
“長官,這酒和燒鍋房可都是老板的東西……”九娃子快哭了。
方圓反倒笑了起來。“是啊,正因為是老板的浮財,才與你關係不大嘛。我們知道你和我們一樣,也是幹人,不過,我們過去給財主種地,你呢,給老板造酒。”
被紅軍驚醒的河嬸並不懼怕當兵的,她探頭探腦地看了看,朝九娃子做了個“莫再聲張”的手勢,就躲進房內不出來了。河嬸躲了,“花裏黑”躲了,九娃子卻不能躲。老板叮囑要他保住的東西,他一樣也沒能保住,紅軍娃子一句話,就全都“充公”了。
方圓走近一個大酒甕,用力吸了吸鼻孔,那股濃鬱的酒香立時填充了他的肺頁。大酒甕足有大半個人高,赭色的黑土燒成,釉麵的光澤不僅沒有在歲月中褪去,反而在酒液的浸泡中愈發地亮堂,像是甕裏的酒溢出來似的。酒甕的封口裹著紅布,那紅布已經有些發黑了,烈酒的香氣在這封口處若隱若現。方圓好奇,忍不住伸手揭了封口,酒甕裏的酒氣一躍衝天,那已經不是簡單的一個“香”字所能概括了!在場所有人,除了九娃子之外,都像被一股爆炸的氣浪推搡了一把,忍不住後退一步。他們的臉色更加酡紅,仿佛已經幾杯下肚,酒勁上來似的。
“都說茅台出好酒,這酒真的好喝?”
方圓掃視了一下周圍,不知是問紅軍弟兄還是九娃子。不等別人回話,他摘下腰間的搪瓷碗,慢慢地伸進酒甕。甕中平麵,如同一輪飽滿的圓月,月亮上沒有白兔和嫦娥,卻出現了一張好奇的大男孩兒的臉。搪瓷碗像一把刀子,劃破了圓圓的月亮,破碎的月亮衝騰起更加強烈的酒香。酒甕旁的士兵們腳杆發軟,站立不得。方圓卻很清醒,他把滿滿的搪瓷碗放在鼻前,小心翼翼地嗅著。
那種香氣,不同於自然界中的花草香,而是一種經人工精心合成的特殊香味。香味不是單純的,而是有所依附,依附在直衝鼻腔的酒精中,這就使得令人陶醉的酒香和氣勢咄咄的酒精合二為一,結成聯盟態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為我添勢,我為你增美,混合成一種獨有的醇厚,一路強行,直撲心肺,就像劈關奪隘的突擊勇士一樣不可阻擋。
方圓的嘴還沒有張開,已經醉了。
他張開嘴,伸出舌頭,在搪瓷碗的酒平麵上來了個“蜻蜓點水”,一股中了子彈般的感覺立刻彌漫全身,口津間麻酥酥的,辛辣中更有著隱隱的快感。
“嗯,好喝,這酒真好喝!你們都嚐嚐看……”
隨著連長的相邀,周圍的紅軍士兵紛紛解下搪瓷碗,從酒甕裏舀出酒來,小口啜著。他們原本酡紅的臉蛋兒,現在有的已經變成了紫色。原來這酒喝下去,酒勁也似飛毛腿,強行軍一般走得飛快。
“猶士彬呢?去,去個人把猶班長叫來,叫他也來嚐嚐這好酒。”方圓吩咐。為什麼專門想到了猶士彬?方圓想更多了解一下茅台酒。
立即有人拔腿跑去找猶士彬了。
“九娃子,不錯,這酒很好喝。”方圓拍拍九娃子肩膀。知道了他叫“九娃子”,方圓愈發相信這個老燒房的小夥計與剝削階級的老板無關了。
“當然好喝了,我家老燒房在茅台鎮上幾十家酒坊中,不說數一,也得數二,這甕酒發酵兩年多了……”九娃子嘟囔道。
“兩年了?乖乖,比我參加紅軍時間還長。”
“兩年前,我們還在江西蘇區老家呢……”
酒一下肚,紅軍士兵的話多了起來。
九娃子受其感染,張口問道:“長官,你們都會喝酒?”
方圓“噗哧”一聲笑了。他已經抿了好幾口酒,覺得有些熱了,早把軍帽推到了腦後。
“什麼叫會喝,什麼叫不會喝呀。酒這東西,誰還不能喝上半斤八兩?九娃子,在我們江西老家,家家都用糯米釀酒,男人女人都愛喝……”
九娃子苦笑著搖搖頭,鄉間糯米酒和茅台鎮“義久老燒房”的酒,那是一回事嘛。
猶士彬來了,他見連隊弟兄們無所阻礙地暢飲茅台酒,什麼也顧不上說,像個貪嘴的酒徒,舀了酒,咕嘟嘟地灌下幾大口。
“猶士彬,你行啊,海量啊!”方圓由衷地誇獎道。
這時候,一個長官模樣的人在幾名士兵的簇擁下走進了燒鍋房。紅軍長官也很年輕,不過二十來歲,一身襤褸的灰軍服,背著的手槍把子上也纏了一條髒汙的紅布條。令九娃子驚訝的是,一同來的還有個女紅軍,也是二十出頭,腰上紮根牛皮腰帶,精神抖擻,好像夜裏的四十裏山路對她無所謂似的。和那些男紅軍一樣,她那圓圓的俊俏臉頰上,施粉布脂似的,也是兩片紅暈。看來,也是個不善飲者。
方圓見到女兵,興奮地像又喝了一碗酒,上前打著招呼。
“秦娥,你怎麼來了?是不是聞著酒香找來的?”
秦娥笑道:“方連長,我哪像你長了這麼隻好鼻子?我是跟著你們政委來執行任務的。”
那個陪著秦娥來的團政委皺皺眉頭,幾分不悅道:“方連長,命令你給團部號房,任務完成了?你、你怎麼帶人在這喝上酒了?”
方圓盡快把手上的搪瓷碗交到別人手上,雙腳根一並,打個立正,抬手敬禮。
“報告政委,號房任務……完、完成了,這間義久燒鍋房怎麼樣?留給團司令部夠用了……”
方圓口齒不清,身子發軟,搖來晃去。現在他知道那幾口“燒鍋”烈酒的厲害了。他醉了,現在真的醉了。
政委伸出雙手,扶了方圓一把,方圓站直了。可政委一鬆手,他又搖晃起來。政委不滿地瞪起眼睛。
“你這個一連長啊,不會喝酒就別逞能,看你醉成什麼樣子了?這個‘老燒鍋’真有這麼厲害?警衛員,給我弄點嚐嚐。”
一名跟來的小鬼掏出他的搪瓷碗,從酒甕裏舀了酒,遞到政委手上。政委輕輕抿了一口,驚訝地抬起頭來。
“啊呀呀,這酒還真夠味夠勁呢!方圓啊方圓,你這個前衛連長還真會號房,號了口大酒缸嘛!”
說罷,政委竟然仰脖將滿滿一碗酒一飲而盡。接著,他親自動手從酒甕裏又舀了碗酒,遞給身邊的秦娥。
“小秦,這酒硬是好喝,你也嚐嚐。”
秦娥推開了酒碗。
“我可不會喝酒,這味就衝鼻子。不過,這酒肯定是好酒,聞著就香……”
政委說:“方圓,情況有些變化,中央縱隊休養連的同誌要在茅台鎮上宿營,你給團部號的房子讓出來,既然你和秦娥同誌早就認識,那就不用我多說了,你把號下的房子向秦娥同誌辦個移交。”
“方連長,你幫我們休養連號下了這麼好的房子,我代表全連同誌謝謝你了!”
方圓大度地笑笑,說:“為中央縱隊騰房子,那還有什麼話說,何況是救過我一命的休養連。”
“你帶小秦看看房子,再帶上你的人退出去。對了,方連長,臨走前檢查一下群眾紀律,看你的兵有沒有帶走什麼,哦,包括這酒甕裏的酒,除了喝掉的,一碗一杯都不許帶走!”政委命令道。
“九娃子,你跟我一起去檢查群眾紀律,怎麼說,你還是替老板看家護院的,對不對?”
方圓的酒勁來得快,去得也快,他已經站直不搖不晃了。
九娃子鬆了口氣。他還是頭一回見到隊伍上的女長官。再說,看上去,那位姓秦的女長官挺麵善的。更重要的是她不喝酒,一滴都不入口。
他們走進酒池間時,一下愣住了。這才多大會工夫,已經有好幾個戰士卸了身上的裝備,高高卷起褲腳,正在木盆裏泡腳呢。方圓和秦娥初時倒沒留意,紅軍的老習慣:行軍打仗一雙腳,遠比其他更重要。到了宿營地,哪怕不吃不喝,也要搞點熱水泡泡腳。可九娃子就不一樣了,他一看到泡腳的紅軍士兵,臉色驟然變了。九娃子的臉色由紅變白,瞳孔裏流露出絕望無助的神色,他一口氣直衝咽門,卻在最後噴發前的時刻被他強咽了下去。九娃子雙手抱住頭,猛地蹲在了地下,像被流彈擊中了似的……
方圓和秦娥這才留意到,士兵們泡腳的木盆裏,竟然是酒甕裏的酒!
最先發現用白酒泡腳的是一連衛生兵滕衝。滕衝昨晚一夜行軍苦不堪言,魯班場一場激戰,連隊傷員陡增,浩浩蕩蕩地用擔架抬到了茅台鎮,雖然安頓下來,但令滕衝傷腦筋的事還在後頭,這些傷員的醫治成了大問題。他手頭別說消炎、止痛藥了,就連酒精、碘酒都很少。一連進了義久老燒房,不善飲酒的滕衝也被衝天的酒氣熏得頭暈腦脹,如同酒醉。肚子被機槍子彈打穿的九班老白因無藥可用,一路痛得吱哇亂叫,等被人抬進義久老燒房,聞到誘人的酒香,老白也不叫痛了,反倒嚷著要人舀酒給他喝,他不是饞酒,他說喝酒能止痛……
老白的胡話一下子倒提醒了滕衝。高濃度的白酒可以代替酒精消毒,是不是也可以用於紅白傷口的止痛呢?滕衝從酒甕裏舀了酒,替所有傷員清洗了傷口,效果果然不錯。他一高興,心情和想象力也如酒精一般揮發,他建議其他士兵用酒揉搓一下一天激戰和一夜行軍的腿腳,以解除疲勞。會喝酒的沒拿衛生兵的話當回事,他們大多緊一口、慢一口地嚐酒呢,倒是那些不會喝酒的士兵,聽了衛生兵的建議,試著用酒搽腿搽腳,搽了酒的筋骨稍加揉搓,很快開始發熱,果然解乏。大夥兒熱烈地議論起來,到底是誰發明了酒?世上還有這麼好的東西?老白講,他在江西老家就聽老輩人說,古時候先人們自從會用火,燒熟的飯沒吃完,剩飯發酵後釀出了液體,就是後來人再也離不開的酒。如果這個說法是真的,那麼先人從那香辣刺激的液體中,又怎樣找到它的多種用途呢?人在高興時要喝酒,憂愁的時候也要喝酒;忙累時要喝酒,閑得沒事的時候也要喝酒……既然酒的用途就像一壇打碎的酒甕,灑在地下的酒越流越遠,那麼,到了一九三五年三月,是不是還有先人們沒有發現的酒的用途呢?
滕衝進而想到了用茅台鎮上看上去取之不盡的窖藏白酒泡腳的辦法。
衛生兵的話,總是有人肯信的。當即有人找河嬸借木盆,洗臉、洗腳的都成。河嬸大大小小的木盆找了好幾個,連平常洗衣服用的盆都翻了出來。於是,那些大大小小的木盆裏注滿了香氣襲人的陳年好酒。好酒中轉眼之間就浸滿了大大小小的腳丫,盆小的塞個一隻兩隻,大些的盆就多塞幾隻,那隻洗衣盆裏甚至塞進了十幾隻腳。那些腳丫骨節粗大,有的腫脹變形,腳掌下無不帶有厚厚的老繭,那是五個月來,從江西走到貴州留下的痕跡……
此情此景,方圓不禁咧嘴笑了。
“兔崽子們,你們可真會找安逸啊!”
秦娥則大喜過望。
“呀,方連長,你的兵可真聰明,天下頭一等的聰明!怎麼會想到用白酒泡腳呢?舒筋活血又解乏,馬上下令再讓他們跑上一百裏路都不成問題。”
方圓幾分得意,笑道:“照你這麼說,九娃子釀出的白酒,還成了靈丹妙藥了呢!九娃子,你別哭喪個臉,看來你對剝削和階級壓迫這個問題,還得加深點思想認識。”
秦娥倒沒在意九娃子的沮喪,還在高興。
“嗯,我們休養連不少上了歲數的老同誌,馬匹又不夠,方連長,你知道啵,很多四五十歲的老同誌都是一步步行軍走來的。這下好了,到了茅台鎮,我們也有靈丹妙藥讓他們活絡一下腿腳了……”
一旁的九娃子,忽然放聲大哭。哭聲嚇了秦娥和方圓一跳。
“九娃子,你咋了,哭什麼?”
秦娥有些慌神,蹲下來,摩挲著九娃子的光頭。九娃子一句話不說,隻管放聲大哭。
“秦大姐,別管他,燒鍋房老板逃走之前讓他看家,他是看了紅軍有氣呢。咱忙咱的,反正這義久燒鍋房由紅軍沒收了,現在這酒和所有的一切,都是紅軍的財產了。”方圓說。
秦娥沒理方圓,還在細聲細氣地勸九娃子。
“九娃子,你是受苦人不是?如果是,就應當和剝削階級老板劃清界線,對我們紅軍的到來抱歡迎的態度啊,紅軍是咱幹人自己的隊伍。”
九娃子還是一句話不說,隻管哭。
秦娥也沒辦法,正好休養連的軍需來了,秦娥就忙著安排去了。
方圓也招呼一連的兵,還掉了木盆,退出了義久燒鍋房。
剛走出燒鍋屋的一連長方圓,抬頭望見一隊軍人迎麵走來。
當他睜開迷離的醉眼,看清為首者是誰時,他的臉一下白了,酒色盡褪。
來人是紅一軍團長林彪。軍團部十六日由冠英場轉移,來到茅台鎮,他把諸多軍務丟下,帶著參謀長左權來到街上。
林軍團長看上去有些鬱悶,心情不好,這又比不得往日。方圓心裏加倍了小心,酒後的那顆心髒,也像赤水河水衝打灘石似的,砰砰亂響。是啊,魯班場戰鬥失利,誰的心情好得了呢?
方圓小心翼翼地退到路邊,抬手向林彪敬禮,並報告了自己的番號、職務和姓名。林彪的眉毛蠕動了一下,算作回應。他忽然聳聳鼻子,眉頭擰得更緊了。
“小鬼,你吃酒了?”林彪那口湖北口音又尖又細,聲音卻不大。身為紅一軍團首長,他當然不會嗬斥三軍團官兵。
“報告林軍團長,都說茅台酒好喝,我就……”
一個酒嗝險些衝上來,方圓急忙閉嘴咬緊牙關。
林彪表麵上不動聲色,削瘦的椎形小臉盤上卻寫滿厭惡。方麵告訴過方圓:中央紅軍特別是一軍團這些黃埔出身的軍官,大多潔身自好,鮮有陋習,到底是周副主席那個主任當得好。方麵說得是周恩來副主席在黃埔軍校出任政治部主任的往事,卻絕口不提軍校校長了。
方圓有些頭暈,身子又開始有點搖晃。
“茅台酒就真的那麼好喝?”
林彪仿佛自言自語,並不看方圓,移目去看義久燒鍋老屋的門坊。大門上,黑木炭留下的★記號已被抹去,換上了白色粉筆寫的“休養連”三個字。林彪星矩般的目光卻在門兩旁流連,像品嚐佳釀似的,咂味著門上那副對子:風來隔壁三家醉,雨後開瓶十裏香。林彪的嘴唇一動不動,他不像通常人,有不由自主“唇讀”的習慣,內斂之功極深的林彪,絕不肯將思想的任何一個符號在毫無成算的時候,輕易向外界披露。
倒是參謀長左權,在一旁輕聲念出對聯的內容。
“這幾個字我還是認得的。”
林彪的聲音仍然又尖又細又飄,卻聽不出喜怒。
左權的臉一下紅了,悄悄後退了半步。
“小鬼,吃酒要有個分寸,人先站直了,再吃酒。半斤的量,吃二兩就夠了,這樣能保證不趴下……就這樣對你的士兵們說。”
“是,林軍團長。”
“這家老燒房裏有夥計沒有?你給我叫一個出來。”
“報告林軍團長,裏麵有夥計,請進去看看吧。”
方圓站得更加筆直,舌頭也溜了。
“我說過了,你給我把夥計叫出來。”
林彪的口氣有些不耐煩,和平常一樣,他不喜歡複述同一件事情。方圓趕緊叫身邊人把九娃子帶過來。
九娃子聽說要見紅軍高級長官,兩條腿肚子直轉筋,就像糟蹋了幾甕陳年好酒要去見老板一樣,路都不會走了。
林彪見到九娃子,蜷縮的黑眉毛蟲反倒舒展開一些,他的聲音還是又尖又細,卻更加輕了。
“小鬼,你莫害怕,我就是向你打聽一件事,曉得你就告訴我,不曉得也沒關係。”
“長、長官,我哪知道什麼事呀,我是義久老燒房的小夥計,老板跑了……”
“我不找你們老板,我要打聽的是茅台鎮上的‘偈盛’酒號,你曉得吧?”
別說方圓,就連隨行的左權都愣住了。林軍團長一路從江西蘇區突圍出來,轉戰千裏,莫不是到了茅台鎮上還要尋故訪友不成?
“我、我不知道這家酒號,長官找上年紀的人打聽吧。”
九娃子怯生生地說完,不等允許,轉身就溜了。
“軍團長,你知道那家酒號?”左權問道。
“茅台產酒,卻因‘謁盛’得名,清朝乾隆四十九年,‘偈盛’酒號正式取名為茅台酒,茅台酒的名號才傳播出去。”
“啊呀,軍團長,你又不喝酒,這茅台酒的來曆都知道?”左權驚訝了。
“我不喝酒,可我是軍人……‘夫不出樽俎之間,而折衝於千裏之外。’軍人可以不喝酒,可是不能不近酒。”林彪仿佛又在自說自話。
“年代久遠了,那家‘偈盛’酒號怕已改了店號或者幹脆就不存在了,江山代有才人出,皇帝寶座還輪流坐呢。唐參謀,你去打聽一下,如果那家‘偈盛’酒號真的找不見,給我找一家鎮上最出名的茅台酒,搞它幾瓶……不,搞幾個陶瓷瓶的,也就是當地人說的‘土瓶瓶’,樣子要好看。”
交待完畢,不等回話,林彪頭也不回地走了。
紅軍主力昨晚撤出魯班場戰鬥後,兵分多路趕來茅台鎮,就像雨後的諸多水流流向赤水河一樣。茅台鎮上很快擠滿了身穿灰色襤褸軍服的紅軍官兵,人吼馬嘶,小鎮往日的寧靜被打破了,惟有千百年來一日不散的濃鬱酒香,仍然彌漫在小鎮上空。
到達茅台鎮的紅軍除了一軍團、三軍團和幹部團外,中央縱隊也到了。人馬雖然擁擠,但秩序不亂,鎮上除了大戶人家逃出去外,一些小店小鋪的老板隔著門縫看了看,見紅軍紀律嚴明,秋毫無犯,吃過午飯時光,有膽大些的,就陸續把店鋪門打開來,繼續做起了生意。一條街上什麼鋪子最多?當然是沽酒的鋪子,這可是大名鼎鼎的茅台鎮啊!紅軍中有事先知道茅台酒的,就有不少官兵提了水壺、水杯,去店裏沽酒喝。一時間,茅台鎮上空的酒氣,將附近山上的綠樹青草都熏醉了。
紅一連用義久老燒房的白酒為傷員治療、消毒的辦法,很快在到達茅台鎮的紅軍各部隊中傳開來,比中革軍委的戰報跑得都快。特別是用烈性酒泡腳解乏的辦法,最受各部官兵的歡迎,不用傳授,不用推廣,從江西根據地走出來,紅軍最富貴的就是那一雙腳了。
不過,再想揭了人家酒甕打“洗腳水”那樣的好事再也找不著了,要想用酒泡腳可以,得自個兒掏錢來買。
短短的時間,河嬸的世界完全被抵達茅台鎮的紅軍改變了,她原本平穩的內心也被亂攪的酒粬一樣,所有積壓的各種念頭全都衝天而起。那群娃娃一樣的紅軍男兵在那個娃娃一樣的連長帶領下退出老燒房後,又來了更多的紅軍。不過,這些人年齡稍大些,除了四五十歲的老頭外,甚至還有一大幫子女兵,她們嘻嘻哈哈的,吵得老燒房屋頂的燕子都不敢歸巢,這令河嬸對這支隊伍充滿了好奇。他們還抬了不少擔架來,那都是些紅軍的重傷號,有的還缺胳膊少腿的,令河嬸不敢看。那些男兵、女兵們也有人想要打開老燒房的酒甕舀酒,但被一個長官模樣的人製止了。那些女兵們嘰嘰喳喳地圍著老燒房那成排的酒甕看稀罕,有人還伸手把酒甕拍得“嘭嘭”響,河嬸聽她們叫嚷要“吃酒”,吃個“一醉方休”什麼的,卻沒見一個人擅自揭開酒甕舀酒喝。河嬸就想,這支軍隊有點奇怪啊。
後來,紅軍的夥伕來找河嬸借鍋灶燒飯,說是要用老燒房的柴禾,用多少算多少的錢。河嬸聽後就笑了,心想這哪還像一支軍隊?分明是一夥帶槍的旅商過客嘛。河嬸並不在意進入老燒房的紅軍士兵喝掉多少酒、或者用酒泡腳什麼的,看家的是九娃子,能不能守住那些酒甕是九娃子的事。河嬸覺得紅軍不錯,無論年紀大小的男女紅軍都不錯。她提出來要幫紅軍燒飯,反正老燒房的老板跑了,夥計們散了,鍋台清冷,吃飯的就剩下她和九娃子了。紅軍炊事兵樂得省事,就請河嬸幫忙,一起燒飯。
鍋裏的飯還沒熟,就有提著漿醐、夾著紙卷的紅軍士兵來到老燒房門前,在牆上粘貼了告示。河嬸不識字,她讓九娃子去看看上麵寫了個啥。九娃子看過回到灶間,眉開眼笑道,這下好了,咱老燒房的酒保住了。原來,外麵張貼的告示是紅軍的《保護茅台酒通令》,說釀酒的酒灶燒房屬於民族工商業,應該鼓勵發展,屬於紅軍保護範圍。紅軍隻能在酒廠公買公賣,對酒灶等一切設備,均應加以保護,不得損壞,望紅軍全體將士切切遵照。九娃子說,告示後麵落著紅軍總政治部主任王稼祥和副主任李富春的大名呢,肯定不是兒戲。
飯燒好後,紅軍炊事兵果真給河嬸算了柴草錢,又向她道了謝。
到了吃飯時間,河嬸卻找不見九娃子了。這孩子人來瘋,紅軍到了鎮上半天多,九娃子像是過了幾回年。河嬸先去後麵院子找九娃子。院子裏堆了不少大酒甕,不過,紅軍長官的告示都貼出來了,九娃子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